【波莱】请君勿死 (Part One)

初次见面,我是老芽。

这是给WB波莱24H准备的文,很遗憾没能在今天全部完成,伪原作向,第一部字数3w+,因为太长了所以打算拆成两部发,内容很长很慢热,在这里你甚至可以看见海战(bushi)需要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阅读。为了防ban可能有的词不是很恰当(……)

那么,祝食用愉快。祝菠菜拖鞋配酒天长地久(?)

【01】

 

波尔克在马赛尔前往帕拉迪岛之后的某一天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像是被荆棘紧紧缠绕住了心脏,继而被令人窒息的血色洪流裹挟着沉到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去——梦里他愈是挣扎愈是被缠得越紧,最后他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心口剧痛,但是窗外明月高悬,夜空晴朗,只不过收容区逼仄的建筑和高墙将他视线可及的天空切成了窄小的一方。

那一天他心里隐约觉得,马赛尔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底,海对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说得出来。波尔克也没有费劲地去思考过——明明连眼前的生活都如此苟且,为什么还要费尽心力去关心海对面那群曾经将他们抛弃的,所谓的族人呢?更何况波尔克心里还有更为郁结的事情,那就是莱纳——当然是莱纳,不然还能是谁呢?那个可恶的吊车尾,没有性格的马屁精,让人讨厌的小个子居然最后被选中继承了巨人之力,这真是他波尔克过去和视线可及的未来里最最耻辱的一件事。波尔克一想到莱纳公布结果当天脸上那恶心又得意的笑容就气得想把自己的床板打穿,等莱纳和他哥他们从那恶魔的巢穴回来,他一定要把莱纳按在地上狠狠教训一顿。

——波尔克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他现在从梦魇里惊醒,突然感觉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也许莱纳、马赛尔、贝尔托特和阿尼再也回不来了。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坏了,可是梦里的感觉又如此的真实,像是真的有人用针扎在他的心脏上——他感觉自己手脚冰凉,明明初秋的空气还远称不上寒冷,但是他却感觉如坠冰窟。

那时候死亡对于波尔克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词语,死亡对他来说往往和英勇还有荣耀挂钩——为了马莱而死是多么无上的荣光啊,说不定还能给家里挣来一枚锃亮的勋章,挂在墙壁上引来街坊四邻的艳羡——波尔克曾经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的兄长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总是将他护在身后,也再也不会有人在繁重的训练之后带他去吃那些美味的零食,并在他辗转的夜晚伴他入眠了。和这些相比,荣耀真的更为重要吗?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尚且年幼的波尔克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迷茫。

在过去的几年训练的日子里,波尔克没有思考过死亡的话题,训练虽然总是很累,但是集体生活其实还是快乐更多。同龄人在一起的话题总是很多,在畅聊未来的时候大家却有着各种不同的梦想:阿尼不太参加他们的讨论,吉克喜欢说一些波尔克听不太懂也不感兴趣的话,皮克总是笑哈哈地糊弄过去,贝尔托特希望治好父亲的病,马赛尔的愿望是幸福平静的生活,而莱纳总是支支吾吾,一副让人不爽的吞吐模样。小孩子的心思其实很单纯,而且莱纳一点都不擅长撒谎——只不过波尔克看得出来莱纳说了几次自己要为祖国死而后已,成为英雄之类的鬼话之后似乎自己也当真了,每次聊到以后眼睛里总是闪着狂热的光。

我要继承巨人。莱纳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让和他名次最为相近的波尔克非常反感——明明知道最后会有一个人遭到淘汰,莱纳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彻头彻尾的挑衅——波尔克是家中末子,从小就受不得委屈,加上莱纳的挑衅,他无聊的好胜心自然就被激了起来。其实很多年之后波尔克回想起来,在那样的环境下,大概也不会有候补生顾虑死亡之类的话题吧,他们只是一直被灌输巨人之力是多么伟大的荣耀,但从未有人告诉他们光亮越是强烈,其后的阴影就越是深邃。波尔克那时的眼里只有莱纳,他一直在和莱纳较劲,并且对自己比莱纳强深信不疑。毕竟莱纳确实不是那种会讨人喜欢的性格:他既不稳重也不热情,没有领导能力也不能粘合团队,他总是唯唯诺诺优柔寡断,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得他人厌恶。但是在波尔克看来这些都不是最让人反感的事情,最令波尔克作呕的莫过于每次笔试莱纳总是疯狂对马莱歌功颂德,但他并不能将这件事做得像吉克一样巧妙,反而像是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让波尔克感觉到彻头彻尾的不爽。更加让波尔克不爽的是他自己并做不到这件事,他对自己的伟大祖国没有那么强烈的热爱,所以以他直来直往的性子他没办法像莱纳一样奋笔疾书——说到底这种笔试到底有什么用,真正来到战场,难道所谓的忠心可以替莱纳挡住子弹吗?

 

事实证明,虽然忠心不能为莱纳挡住子弹,但至少可以让他获得前往战场的机会——公布选拔结果那天波尔克的记忆都有些混乱了,大概是因为落差太大情感冲击太过强烈,让他一整天都有些恍惚,他只记得自己去质问莱纳,随后被这个万年吊车尾用一种嚣张但带着颤抖的语气嘲讽了,然后他目送着自己曾经的伙伴坐上花车,而他站在人群里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之后没过多久,马赛尔他们一行四人就被派向那片未知的岛屿去拯救世界。

波尔克当然还是会为兄长送别的,他和父母一起来到海港,遇见了前来欢送的人群,因为是家属所以他们被恭敬地让到了最前面,而那是波尔克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莱纳的母亲——莱纳很少说自己家里的事,就像阿尼一样,但是大家约莫看得出莱纳是被母亲抚养长大的,因为每次解散总是莱纳的母亲接他回家。在过去几年里波尔克从来没有主动拜访过莱纳,莱纳倒是跟着其他候补生被马赛尔邀请过几次到他家做客——波尔克看得出来莱纳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有着某种倾慕的感情,他看向波尔克的全家福时眼睛里充斥着某种波尔克不太读得懂的东西。此刻波尔克真正站在莱纳的母亲附近时,突然觉得莱纳有些可怜了——莱纳的母亲年轻时大概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是此刻她激动到热泪盈眶的神色让波尔克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存在着某种疯狂,那是一种狂热的欣慰,和波尔克母亲所表现出的感情截然不同——莱纳一直都和这样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吗?波尔克心想,那莱纳身上那股愚忠倒也不足为奇。不过他不喜欢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所以他很快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转而看向马赛尔的方向了。

 

一直到做噩梦之前,波尔克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他成了顺位候补生,继续和其他人一起接受训练,生活又回到了普通的轨道,偶尔还能和皮克吉克一起聊聊天。

但是做了那个噩梦之后,死亡的阴影就开始覆盖住了他心里小小的一隅,并且随着年纪渐长,波尔克逐渐意识到死亡并不是什么甘美的荣耀。而等他真正来到战场,他才明白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浅薄而天真。

 

那只是一次冲突,甚至称不上战争,波尔克带领着一帮年纪比他还小的候补生去执行破坏任务,听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第一次开枪打死人类的时候,波尔克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

——他杀死了一个负责侦查的中年男人,他枪法虽然比不上贝尔托特,但是在视线绝佳的情况下一枪毙命也不是什么难事——子弹穿过心脏,鲜血泵了一地,波尔克碰到发热的枪管,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原来杀人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波尔克心想,死亡原来可以来临得很仓促,并且没有任何荣誉可言?这个男人会有自己的家庭吗?他的生活是怎样的?波尔克越想手抖得越厉害,最后他不得不放下枪,手紧紧攥住泥土才冷静下来。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迈过了某条人生的界限,并且再也不能回头了。

 

人生大概只有第一枪和无数枪。在那场冲突里波尔克逐渐意识到艾尔迪亚人身上所背负的诅咒其实远不止隔离区的高墙——他们出生在马莱就背负着炮灰与武器的宿命,马莱人的将领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成群的艾尔迪亚人士兵派遣在最前线,并且并不会为他们那毫无意义的死抱有任何愧疚。在那艾尔迪亚人的尸山血海里,又有多少人抱着荣归故里的梦想,多少人不过是生活所迫最终客死他乡呢?这都是波尔克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似乎只有努力杀敌才能保护自己身后的同胞不被屠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正当性,这一切都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在他们这群半大孩子加入战场不久,波尔克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战友。

那时情况还没有非常严重,波尔克带着自己的小队穿过树林,他们行进的非常小心,因为树林的厚厚的泥土下埋藏着地雷。虽然已经被训练了千百万次,但是实战里这就是生到死的差别,波尔克走在第一个——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是他怎么能让一群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去排雷呢?他在这方面受的训练更久,经验更加丰富,所以他必须走在第一个。

但是这未能避免那位少年踩上死亡的陷阱。

颤抖的呼喊声响起的时候,波尔克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少年已经惊恐到表情空白,他的一只脚踩在地雷上——他很清楚,因为他们熟悉敌人这种压发式地雷的布置方式,他控制不住浑身上下都在抖。波尔克知道此刻保险已经解除,只要少年移开腿弹簧就会挨上金属触点,爆炸可能会引发殉爆,很难说波及范围会有多广,也不清楚这具体是那种型号的地雷。

“不要慌!”波尔克大吼一声,惶恐不安的小队短暂地凝住了片刻,但是波尔克自己其实也在微微颤抖,他握着步枪的手心全都是汗——快思考快思考,有没有什么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的办法——“马尔茨你不要动,其他人沿着我走的路到前面去,还有五十米就离开林区了,不要慌,一步一步走。”

少年士兵们哆哆嗦嗦听从了波尔克的命令,幸好之后没有人再踩到地雷,大家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离开雷区,而波尔克一直站在离马尔茨最近的地方没有移动。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死?波尔克注视着眼前因为身高疯长而有些瘦削的少年,冷汗将他的额角浸透——按照他们所受的训练,波尔克现在应该立刻带领其他人离开雷区,而马尔茨可以为帝国行使最后的职责光荣地战死,但是波尔克做不到,他的身体就像是被定住了,他无法抛下自己的队员就这样离开。

“队长……”少年颤抖着开口,声音喑哑绝望,“队长你快走吧……我不能连累你……”

“别给我胡说八道!”波尔克生气地大喊,“我会想出办法的,你不要动!”

少年被他镇住了,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队长……”

真正面对死亡的抉择的时候,波尔克发现自己是这么得无力——如果是吉克在这里,他一定会毫无犹豫地离开吧,可是波尔克无法成为那样的人,他抬起一只手捂住脸,牙槽紧咬到侧颊紧绷——“今晚我们会和皮克汇合……如果有巨人之力一定有办法救你。你不要动。”波尔克艰涩地开口,他知道这并没有说服力,因为他们折返必然会违反军规,可是哪怕是一线生机,波尔克也不想放弃——他究竟是在说服谁呢?

少年揉了揉已经红肿的眼睛点了点头,看上去欲言又止,波尔克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和其他队员汇合,随后他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不要走,波尔克脚步一滞,忍不住又回了一次头——

“队长……”少年颤抖着肩膀把枪抱在怀里,“告诉我弟弟我也英勇战斗过好吗……”

波尔克的心脏仿佛被锥子戳中了,他闷闷嗯了一声,回头迈开了脚步,等他走出树林时,紧紧攥着步枪的手心被硌出了血印。

如果有皮克的话……波尔克垂下眼在心里默念了一次,打起精神让所有人整队,必须加快速度——一定有什么办法——就在波尔克尚在犹豫时,树林里传来了巨大的爆破声。

“!!”波尔克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单发爆炸引发的殉爆让树林里燃起了火光,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其惊恐的眼神注视着身后的树林,而他们曾经的队友已经永远埋葬在里面。

波尔克眼睛里映着火光,跳动着如同隐喻。

 

似乎从波尔克记事起,很少会有人说他聪明,倒是莱纳一直说他蛮横,也不知道谁把他惯出来的坏脾性。但对于波尔克来说,聪明不是一件好事,聪明的艾尔迪亚人总是活不长久,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从他有记忆起,大家都是低调地生活,保持着最后一点作为人类的自尊。

由于大部分工业都在隔离区附近,所以隔离区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云层里含着沉沉的霾。波尔克被父母拉着手走过满是陈年积垢的石板路时,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的一生都会生活在这里——在他第一次有机会离开这里之前,他从没想过世界上原来也存在着干净整洁的街道和宽阔明亮的天穹,但那一切都不属于他,手臂上的臂章就像一个丑陋的疤痕刻在他的灵魂上。后来他学会了不在意,他只要在有限的自由里过得潇洒就好了,他既没有拯救世界的梦想,也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他只是一个稍微比普通小孩厉害一些的普通人。后来回想,他会想成为战士,一方面是环境使然,另一方面只是想和莱纳较劲而已。波尔克不想成为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活得太累了,他曾经以为只要沿着马莱为他们画好的道路走下去,就可以一劳永逸。但是参加了真正的战争之后,波尔克才最终意识到,马莱为他们划定的道路,最终只是通向毁灭而已。

 

那场冲突最终升级为了战争。

雨季的堑壕里积了脚踝深的积水,一脚踩上去烂泥和血肉就可以把刚擦干净的军靴搞得一团糟。工兵每天都忙着清理,但是永远清不干净。潮湿让许多士兵生病,得不到有效治疗的伤兵也不断因为伤口坏死死去,波尔克的小队已经损失了大半,可他却除了一些轻伤几乎完好无损。也就是那个时候波尔克学会了喝酒,酒精顺着血管浸染进四肢百骸,飘忽的感觉能让他短暂忘记眼前的噩梦,炮轰带来的耳鸣中波尔克恍惚地想起从前——想起某个平平无奇的夏天,想起莱纳咬牙切齿的面庞,想起一枚硬币可以买到的那最后一支冰棍,以及为了那支冰棍大打出手的他们——如果可以选择——波尔克苦笑,他们从来都没有选择。

之后又怎样呢?每天都在重复毫无意义的冲锋,堑壕就是他们的坟场,战场就像绞肉机一样收割着生命,而波尔克认为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战争最终还是结束了,巨人之力暂时还能为马莱带来巨大的优势,波尔克得到了晋升,而海的那一边传来了救世小队的消息。

 

【02】

 

波尔克打开门看见通讯兵脸上的神色时已经了解了一切——他熟悉这个表情,因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一直用这样的表情告知他小队队员们的家人队员们牺牲的消息。

“加利亚德先生,请节哀。”通讯兵用一种无机质的语气开口,波尔克的父母走了出来,母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开始崩溃大哭,父亲别开脸,宽阔的手掌攥紧了波尔克的肩膀。

“……”波尔克想哭,可是他的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他发不出声音,像个坏掉的八音盒,他颤抖着手接过通讯兵手里的文件,那薄薄的纸像是有千斤重,几乎要压断他的脖子。

马赛尔死了。他曾经为这一天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并且在某个角落坚信马赛尔可以活着回来和他们的团聚,但是真正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崩溃了——他一拳又一拳打在后院的枯树上,直到拳头血肉模糊,隐约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最后他瘫倒在树下,捂着脸号啕大哭,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哀嚎——马赛尔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永远停留在了那个远航的日子里,那天的夕阳多么瑰丽,像血一样浸泡在波尔克的回忆里。

 

休整了整整两天之后,波尔克才提起精神去军部——他需要知道完整的故事:马赛尔是怎么死的?小队里其他人怎么样了?他们夺回始祖巨人了吗?

马迦特回答了他所有的疑问,而他离开军部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把莱纳给宰了。

 

波尔克想不通,为什么马赛尔会为了救莱纳而死,波尔克都快记不清莱纳的模样了,只记得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和那双总是颤巍巍的双眼。回忆和恨意夹杂着在波尔克心里发酵,变质成为某些他自己都无法名状的东西。

他绝对无法原谅莱纳,就像他无法原谅当年弱小的自己——就在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试图把自己灌醉的时候,军部派人让他去继承颚之巨人。

 

第一次见到尤弥尔,波尔克有些吃惊,他很难想象自己的哥哥是被眼前这个瘦削的女人吃掉的。虽然本来的流程不该如此,不过也许是军部的人良心发现,也也许是他们的恶趣味喜欢看艾尔迪亚人痛苦的模样,总之在正式的继承仪式前,军部让波尔克和尤弥尔单独聊聊。

 

“你还真是取了个了不得的名字啊,女人。”面对杀兄之仇,波尔克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对眼前用狡黠的目光打量他的女人开口,只能僵硬地说道。

“哈哈,想不到莱纳还有你这样的同期,为什么你没有被派到海对面去?”尤弥尔无不刻薄地说,她饶有兴致地冲波尔克偏头,“你是马赛尔的弟弟?”

波尔克哼了一声,他想不通这种对话的意义,最终这个女人还是会被他吃掉,建立这种联系有什么用处呢:“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你做好觉悟吧。”

尤弥尔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她把额发捋起来,细细的眼睛像猫一样注视着波尔克茶棕色的瞳孔:“波尔克同学,你是个笨蛋吧?”

“哈?”波尔克挑起眉毛,像被人踩到了尾巴。

“你不知道为什么马莱人让我们见面吗?因为他们打赌就算你和我交谈了之后,你也不会有任何恻隐之心。他们也许觉得这很有趣。”尤弥尔笑眯眯地说,波尔克不自在地扭开头,“你会有吗?波尔克同学?”

“当然不会,你杀了马赛尔,你还是帝国的敌人。”波尔克的语气干巴巴的。

“莱纳和我提到过你。”尤弥尔轻轻挑了挑唇角,转过头不再盯着波尔克看了,她垂下眼开始研究木桌上的纹路,“他对我说‘你很有可能被波尔克吃掉。’”

“那个混蛋……”波尔克听见莱纳的名字就感觉血气上涌,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他说你是个讨厌鬼哦。”尤弥尔继续说,波尔克的额头上青筋爆凸,“不过他也说你‘不是坏人’。”

“他有什么脸说这种话?”波尔克怒极反笑,“他凭什么评判我?他不过是个害死同伴导致任务失败的废物。”

尤弥尔的表情意味深长,她深深地注视着波尔克,那是波尔克无法理解的神色:“莱纳那家伙……真是可怜啊。”

“什么意思?”波尔克感觉愤怒和痛苦全都涌上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莱纳的名字让他如此愤怒,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意思是,他从帕岛回来,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罢了。”尤弥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语气却并不轻松,“如果他还回得来的话。”

“他必须回来。”波尔克冷冷开口,“我要亲手宰了他。”

 

波尔克没有变身巨人之后的记忆,他只记得那股注入脊髓的剧痛,以及醒来之后满身的疲惫和尚在愈合的伤痕。听其他人说他吃掉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之后还打伤了几个士兵,尖锐的爪子差点把士兵的脸皮扯下来。

之后他就投入到了巨人的训练,也不知道是否有血缘的缘故,他掌握要领掌握得很快。与此同时海的另一边作战还在继续,不过从每天高层焦头烂额的表情来看,估计情况并不乐观。但是波尔克还不能投入战争——他那段时间开始频繁地做梦,梦见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孩,梦见一些他不曾见过的景色,梦见一群他不熟悉的面孔,梦见莱纳、贝尔托特和阿尼。

经验告诉他这是尤弥尔的记忆,但是他很难想象那个像豆芽菜一样的吊车尾成长成那般高大强壮的青年,成长成被所有人信赖尊重的前辈——简直就像是当年的马赛尔,这实在是令人作呕。在波尔克的记忆里,莱纳没有任何领袖的特质,但是通过尤弥尔的回忆,他认为莱纳倒是很有演员的天分。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莱纳最终还是失败了,尤弥尔的记忆断断续续,波尔克也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那只是一些烦人的片段,时时刻刻牵扯着波尔克的神经。

 

在波尔克的训练正式结束之前,夺回作战就结束了。

这场海这边看不见任何硝烟的战争里,马莱失去了超大巨人和女巨人,贝尔托特被俘的下场他们不得而知,而阿尼从几年前就一直下落不明,不会有人对此保持乐观态度。

波尔克并没有机会见到莱纳,虽然他积攒了一肚子的怒火,但是莱纳重伤痊愈之后就被直接关进了军方的监狱,等待军事法庭的裁决。

尤弥尔说的不错,莱纳确实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波尔克时常回家听见母亲说,从作战失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莱纳的母亲上街了。

在莱纳的审判日来临之前,马迦特带着高层的人每天都来战士队巡视,最后高层都叹着气摇着头离开。皮克告诉波尔克那是因为高层想选出新的铠之巨人,但是新的孩子们都还不够成熟,远远没有达到可以驾驭巨人之力的条件,而莱纳的战斗能力确实在目前来看是首屈一指的,他在帕岛的见闻也有着巨大的军事价值,所以关于他的处置军方一直争论不休。

 

波尔克被要求参加莱纳的最终审判,那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波尔克亲眼看见他。

莱纳被两个宪兵一左一右押进来的时候低着头,短短两个月的监禁却让他整个人都瘦脱了相,他本来高大健硕,此刻就剩下一副大骨架勉强支撑着,面颊已经完全凹陷下去,明明还不到二十岁,看起来却像是被岁月蹂躏了二十年一样。一直到审判席站定,莱纳都没有抬起头,波尔克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那个背影非常悲哀——也就是那一刻波尔克意识到,自己突然不想杀掉他了。

审判过程中吉克一直在为莱纳据理力争,毕竟吉克参与了夺回作战,作为战士队最为优秀的人这次作战依然失败了,莱纳的失败显得情有可原。莱纳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笔挺地站着,垂下眼,像只温顺的羔羊。

审判的结果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找不到合适的继任者,波尔克又已经继承了颚之巨人,军方只能放莱纳一马,直到有新的继任者出现。

莱纳被释放回家的当天,吉克和皮克都去探望,但是波尔克没去——他还没有准备好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那个男人。

 

在波尔克有勇气迈出那一步之前,半岛战争爆发了。

最初的冲突爆发在海上,马莱一直自诩自己拥有无敌的舰队,不过打了小半年都没能控制住制海权,加之夺回作战失败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艾尔迪亚人在马莱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战争刚刚爆发一周,继承了巨人之力的战士们就全部被召集回了军部进行封闭训练,作为马莱最后的王牌,他们还不会这么早就介入战争,不过波尔克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莱纳是最后一个到宿舍的人。

莱纳推门进来的时候,波尔克正靠着墙啃苹果,看皮克在座位上画画——这是一个三人间,不过皮克不常住在这里,毕竟她还是女儿身,专门在隔壁找马迦特要了一个单间,这里堆放了一些用品,他们把靠窗靠墙的那个位置留给了莱纳。

“哟,莱纳。你感觉好些了吗?”皮克听见开门声就转过头,冲背着行李的莱纳一笑。

“啊嗯……谢谢你皮克。”莱纳开口,那已经是波尔克不太熟悉的,低沉温和的声线,莱纳看见波尔克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睛,显然没做好准备的不止波尔克一个人——

“好久不见,加利亚德。”

波尔克感觉自己鼓起的勇气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消失了。

“哦。”波尔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声,恶狠狠啃下一口苹果——他确实和莱纳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嫌隙,但是莱纳主动拉开距离让他格外不爽。莱纳身形高大,但此刻看起来有些可怜,他默默走到剩下的床位,开始整理物品。

“需要帮忙吗?”皮克总是最会照顾人的那一个,她站起来,冲波尔克使了个眼色。波尔克显然没有捕捉到皮克的良苦用心,挑了挑眉接着呱唧呱唧啃着那个汁水丰腴的苹果。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莱纳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像一只颤巍巍伸出触角的蜗牛,随时都准备缩回壳里去。

为什么这家伙变得更让人不爽了啊!波尔克心头火起,把果核扔进垃圾桶,随手拿起皮克放在桌上的手帕把手擦干净,顶着皮克不满的目光大踏步走到莱纳面前——莱纳为数不多的行李都摆在还没有铺设好的床上,波尔克的疾步靠近吓得莱纳后退了一步,在莱纳有所反应之前,波尔克已经拎起莱纳的生活用品全部塞进了一旁的柜子里——这是房间里最大的储物柜了,莱纳这点可怜的行李根本填不满它——相比之下波尔克已经要把自己的柜子塞爆了,甚至不得不占用了一点皮克的空间。

“去吃饭吧,吊车尾。”波尔克用力把柜门一关,转过身对并没有立刻理解状况的莱纳说。

“哦……哦……”莱纳怔怔回答,波尔克比他矮上不少所以他只能低着头,那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和波尔克对视,那双茶棕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仿佛没有被时光留下痕迹。

波尔克瞪着莱纳,无数念头在心里盘旋,但在看见莱纳那双颤抖着的、湿润而柔和的金色眼眸之后,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波尔克的心里还是怀揣着那些疑问——马赛尔为什么会为了救莱纳而死?他的兄长最后的时日是怎样的?可是他看着莱纳的眼睛,却又觉得有些问不出口了。

“听说今天中午吃煎牛排。”皮克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氛围,走过来把手搭在两个同伴的肩膀上,“再不去就没有咯。”

波尔克哼了一声,率先走了出去。

“莱纳。”皮克拍了拍尚在出神的男人的肩膀,声音很轻很温柔,“欢迎回来。”

莱纳身体一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可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波尔克和军队里的后辈们关系都很好,等皮克和莱纳走进来的时候波尔克已经被一大帮后辈围住了,不过他还是留了两个位置,而吉克正在另一边和柯尔特讨论抛接球。

莱纳看上去就不太有胃口,他端着称得上丰盛的午餐坐下,后辈们都清一水地转过头看他——毕竟他和帕岛的恶魔们一同斗争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对他的遭遇感到好奇。

“看什么看,赶紧吃饭。”波尔克不耐烦地拿叉子敲了敲餐盘,后辈们才又不情不愿地埋下头去。

相比起莱纳作为候补生的时代,食堂的味道早就不一样了,莱纳恍惚地想起和贝尔托特坐在一起吃饭的日子,艾伦甚至还会为了像他一样强壮来问他有没有什么饮食的诀窍——那些回忆就像是在昨天,但是中间断开的缝隙已经再也无法填补。

 

回到马莱以后的日子莱纳都过得很恍惚,他一直希望那天被皮克救下来的是贝尔托特而不是他,他有多少个日夜都是在贝尔托特的惨呼声里惊醒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能理解他的处境了,即使是皮克和吉克也不能。他没办法否认,自己对104期的同伴产生了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和愧疚感一同增长,直到将他彻底压垮——他本性软弱,根本没有外人看来的那么杀伐果决,能够得到大家的信任,也不过是因为他对马赛尔的拙劣模仿罢了。如今卸下了这面具,他还剩什么呢?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如果军方决定处决他,他反而还能痛快点,但是命运总是不让他如意——他得不到父亲的爱,母亲的肯定,同伴的凯旋,到现在,他连死亡都得不到了。这么多年他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到死都是马莱的工具,这是他命中注定的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既然如此,他倒是希望别人像对待工具一样对待他,不要给予他关心或者帮助,他也不希望自己再拥有任何感情——他总是想起艾伦说要让他们无比痛苦地死去,可他现在想对艾伦说,死去算什么,活着才会痛苦,而且这痛苦将会一直持续到他卸任为止。

然而和他相比,波尔克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莱纳推开门看见波尔克的时候,那张脸和马赛尔重合了,让莱纳又回想起那噩梦开始的地方:那时他的求生意志还很强,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却竭尽全力想活下去——他真的太天真了,天真到想背负着马赛尔那份走下去。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脸面对波尔克呢?他害死了波尔克的兄长,夺走了本来属于波尔克的荣耀,并最终也没能阻止波尔克变成他哥哥最不希望他成为的模样。他根本不敢面对波尔克,就像他无法面对他自己。

但是波尔克对待他的态度却让他有些惶惑了,以至于让他觉得这些年波尔克大概还是有一些变化,虽然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种变化是什么。

“……莱纳。”莱纳被皮克的呼喊声惊醒,叉子上的牛肉已经掉回浓稠的酱汁里,他举着一个空叉子,波尔克也正撑着脸看着他。

“这家伙的状态根本上不了战场吧。”波尔克用餐刀指了指他,语气里满满的不耐烦。

“对不起……”莱纳条件反射地道歉,换来波尔克一声响亮的咋舌。

“波克,不要这么刻薄。”皮克优雅地切着自己的牛排,“快吃吧莱纳,再不吃要凉了。”

莱纳垂着眼嗯了一声,囫囵地吃了起来。

 

莱纳除了每周和大家一同参加训练,还要抽一天去医院接受心理诊疗,偶尔波尔克会送莱纳前往——这并不是波尔克好心,而是因为莱纳一直处于军方的严密监视之下,就算波尔克不去,也会有宪兵一道。而且皮克和吉克是多年的搭档,莱纳却需要和所有人重新磨合,而波尔克刚刚成为巨人不久,所以也是和莱纳配合的最佳人选。

这当然不意味着波尔克和莱纳的关系有什么改善——事实上在莱纳搬进宿舍的第一个星期波尔克就因为受不了莱纳唯唯诺诺的样子把莱纳暴打了一顿,当然也有泄私愤的成分在里面,为此波尔克还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等他出来的时候帅气的大背头都散得七七八八,莱纳一个人在禁闭室外面等他。

“你他妈在这儿干嘛。”波尔克抱着要换洗的衣服臭着脸开口。

“……来接你回去。”莱纳垂着眼,依然没有直视波尔克的眼睛,“毕竟你是因为我……”

“你敢说对不起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下来。”波尔克恶狠狠开口,莱纳被噎了一下,刮了刮鼻子。

“你这样子根本不配被称作战士,当初为什么上面会选择你?”波尔克越说越生气,像只炸毛的刺猬,“如果不是你我哥就不会死了。”

“……嗯。”莱纳闷闷回应,没有像年幼时那般反唇相讥。

“啧。”波尔克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哥会被巨人吃掉?这也太荒谬了!你们不都是巨人吗?!”

“……”莱纳抿了抿嘴唇,看起来像要哭出来似的,“那里确实不应该有巨人……我们在那里扎营,尤弥尔在泥土下沉睡……一切都发生的很突然。”

“……那你们在做什么?你不是战士吗?为什么巨人袭击的时候你没有反应?”波尔克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他意识到自己也许已经接近到了故事的核心,也许他终于可以知道马赛尔是为什么而死了——

“……我不能说。”莱纳沉默许久,最后微微颤抖地回答,“对不起,加利亚德,我不能说……”

“!”波尔克感觉巨大的愤怒吞没了他,他一把薅住莱纳的领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莱纳,那可是我亲哥。”

“对不起……”莱纳轻轻说,他没有反抗,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对不起。”

波尔克牙槽发出令人恐惧的摩擦声,但最后他只是一把推开莱纳,怒气冲冲地走了。

 

波尔克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特别是在战场上,他回忆起马尔茨——那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来到马尔茨的家里,由于那场爆炸的规模过大,他们没有机会回收马尔茨的遗体,所以最后按失踪处理。马尔茨的弟弟才刚刚到可以加入战士选拔的年纪,波尔克无法忘记小男孩那双童真而热烈的眼睛——男孩一遍遍问他,他哥哥是不是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是不是未来某一天就会从前线回来?波尔克并不擅长撒谎,他都能想象自己是用什么表情告诉男孩肯定的答案的——即使他知道马尔茨的死没有任何荣誉可言,而且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但是马赛尔的死能有什么隐情呢?波尔克想不明白——马赛尔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是个靠谱的兄长,他不懂莱纳在隐瞒什么,这种困惑长久地萦绕在他心里。不过因为莱纳并不会在这件事上松口,波尔克渐渐也就在失望中放弃了。

 

在他们正式介入半岛自治权战争之前的日子其实称得上轻松,强化过的身体完成每天的训练并不费力,波尔克甚至长胖了一点,但是莱纳依然瘦削,让人迷惑他的营养到底去哪里了——莱纳的肩膀很宽阔,本来是个衣架子,但是如今由于体脂率的极速下降,穿什么都显得伶仃,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慢慢又出现一些肌肉,勉强撑起军装来——波尔克知道医院的心理治疗都没什么用处,没上过战场的医生要如何和他们共情呢?不过莱纳从以前开始就是最听话的那个,他从不违抗上司的决定,即使这个决定对他毫无益处。

莱纳变得非常嗜睡,也许有一部分药物的原因,但更多时候也许只是他想逃避这一切:莱纳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了,根本不适合继续战斗,每次训练都是对他内心的凌迟——他已经不想再杀人了,杀人根本就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可言,他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用恶魔理论劝服自己——这个世界上如果有恶魔,那一定就是他自己,并且他亲手将自己曾经的战友也逼成了恶魔。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被岛上的士兵们屠戮殆尽——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像是永远不会停下的车轮,即使有短暂的休憩,也迟早会把一切碾压粉碎。

所以莱纳还是那么羡慕波尔克,像小时候一样——波尔克和他们是不同的,他没有那么重的心思,总是对一切都抱着赤忱的感情,他很少会对未来表现出忧虑,并且不会掩盖自己的叛逆,在战士队里波尔克就像大家的小太阳,即使脾气再臭屁也很少会有人讨厌他。莱纳当然不会妄称自己了解波尔克,但是和波尔克待在一起的时候,莱纳难得感觉自己能获得片刻喘息,即使他知道波尔克不会原谅他,而他的存在也只会让波尔克厌恶而已。

大概臭水沟里的老鼠也还是想见一见阳光吧?莱纳无不嘲讽地想,他倒是希望波尔克冲他发脾气,这能稍微减轻一点他的负罪感,不过大多数时候波尔克并不会主动和他交谈,即使相伴也是沉默更多。显然他们还没有找到和彼此相伴的方式,他们之间横亘着数年的空白时光,没有人愿意迈出第一步。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们参战,莱纳和波尔克毫无意外地被分到了一个小队,作为突击部队,他们比其他人更早启程。

 

在上前线之前,他们获准回家一趟。

 

这是波尔克第一次用巨人的身份上战场,他的母亲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苹果派,还给他煮了热可可——巧克力不是常见的东西,即使是在马莱人居住的区域通常也需要专门的糖果券才能弄到。波尔克自己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放在马赛尔的照片前面——马赛尔在照片里笑得温柔又快乐,一旁的波尔克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如今波尔克已经比父母都高了,马赛尔却永远是个少年。我不会让加利亚德之名蒙羞的。波尔克把拳头放在心脏上,对着照片轻轻说。

 

莱纳其实并不是很想回家,不管是这个家还是家里的母亲都让他喘不过气——他被释放回家的时候母亲甚至不想看见他,什么都没给他留独自回了娘家。莱纳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让母亲自豪的人,如今他没有资格让母亲感到自豪,甚至让布朗家蒙羞——如果这次可以死在战场就好了。莱纳心里燃起小小的,阴暗的想法,慢慢推开家门。不过让他的意外的是他的母亲正坐在壁炉前等他,一旁放着为他整理好的行囊,桌上甚至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母亲……”莱纳犹豫着开口,裹着头巾的女人转过头,冲莱纳露出一个略显憔悴的微笑,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你回来了,莱纳,菜还热着快吃吧。”

莱纳嗯了一声,把军装外套挂在衣架上,家里这些年的经济状况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是清贫的模样。

“明年贾碧就要参加战士队的选拔了,莱纳,你个当哥哥的可要做好表率。”在莱纳僵硬地用铁勺舀出浓汤里的土豆块的时候,女人开口说。

“当然……”莱纳垂着眼回答,心脏却不由自主地疼痛起来——悲剧又要开始了吗?仇恨的种子又要在他那天真烂漫的小表妹身上生根发芽了吗?

“莱纳,抬起胸膛来,妈妈不记得把你教育成了这么懦弱的样子。”女人的声音冷漠得像一把刀,莱纳直起腰,注视着在汤汁里逐渐凝结起来的油块。

什么都没有变。莱纳心想,他现在已经这么强壮这么高了,但是他还是和年幼的自己一样被原生家庭的锁链束缚着,他的母亲才是控制者。

“我吃饱了,母亲。”莱纳放下勺子站起身来,他长久地注视着苍老的女人,最后默默转过了身。

 

【03】

“我还以为你要临阵脱逃呢。”波尔克拎着行李对姗姗来迟的莱纳说,莱纳张口想道歉,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波尔克啧了一声,带着莱纳去集合地,距离集合时间还有那么一会儿,艾尔迪亚的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你做好准备了吗?”波尔克把行李放在地上抱着手问莱纳,莱纳看起来在出神,被叫到名字突然回过神来,身体一震。

“呃……嗯,随时都可以上战场。”莱纳回答,熟练得像这句话刻在他的灵魂里。

“你最好是。”波尔克皱着眉回答,一拳打在莱纳肩膀上,“遇到危险可别指望我救你。”

莱纳似乎轻微地笑了笑:“当然。”

波尔克看见那个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就红了耳廓。

 

火车上波尔克和莱纳和一群新兵蛋子坐在一个车厢,莱纳靠里坐着似乎一直在发呆,波尔克抱着手打起了瞌睡——离前线起码还有两天的车程,出国境都要等到明天了,所以车上的氛围还比较轻松。

运输车箱没有窗户,所有人都像闷在一个铁皮罐头里,头上一盏煤油灯跟着车晃动。新兵们一开始对莱纳和波尔克有所忌惮所以都分外安静,但后来发现两位长官都没有要管教他们的意思之后就窃窃私语起来。脸上全是雀斑的士兵说他打完这场仗就要回老家结婚,还跟其他人炫耀他未婚妻的照片;戴眼镜的士兵说他需要遣散费继续读书,旁边他的同伴嘲笑他明明单词都认不全;大块头的士兵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说话的声音却又尖又细,他一开口刚睡醒的波尔克都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莱纳回过神来的时候波尔克正在清嗓子让这些新兵有点紧迫感,大块头细声细气回答了一句“是长官!”,波尔克拼命忍笑把脸涨得通红,莱纳挑了挑眉。

“大家都休息会儿吧。”莱纳从车门缝看见外面渐暗的天色,“明天晚上就要开始徒步行军了。”

莱纳虽然声音柔和,但是散发着一种稳重的气场,车厢里的氛围立刻就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油灯摇晃的声音和火车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波尔克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莱纳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把眼睛垂下了,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半包烟来。

“抽烟吗?”莱纳不太有底气地问波尔克。

“呃哦…………好啊。”波尔克显然没想到莱纳会提出这样的邀请,怔怔答应下来。

莱纳起身推开车厢前部的门,波尔克跟了出去,两车厢交界之处暴露在外,只有简易的栏杆起着防护作用。

“给。”莱纳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波尔克,随后自己也叼了一支,接着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来。

火柴盒里只有一支火柴,莱纳把它划燃用手护着到波尔克面前,波尔克的烟刚刚点燃,那支火柴就抖了抖熄灭了。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波尔克咬着烟尾巴吸了一口,差点被呛到——这是莱纳自己卷的烟,烟丝是用晒干的马合草混着烟丝做的,抽起来劣质又刺激。莱纳有点无措地咬着没点燃的烟,波尔克挑着眉含糊不清地说:“你不借个火?”烟气从嘴角的缝隙飘出来。

莱纳怔了一下,随后有些笨拙地低下头,两支烟的头部亲昵地碰在一起,波尔克和他的脸凑得很近,他都可以看见波尔克挺翘的鼻尖上不太明显的雀斑——波尔克显然一时间没意识到他们的距离这么近,眼睫毛突然开始慌乱的扑闪,连呼吸都变得不稳了——幸好莱纳的烟点燃了,高挑的男人立刻撤身拉开了一点距离。

波尔克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空落落的,是一种让他不爽的感觉,于是他狠狠抽了一口烟,结果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啊啊别着急……”莱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波尔克不耐烦地挥挥手,抓着栏杆差点把肺咳出来。

“你这家伙……咳咳……倒是拿着补贴去买点好烟啊……咳咳……战士的补贴够你用了吧。”波尔克抱怨着,暴露在外的车厢风很大,莱纳的烟没抽几口都过半了。

莱纳似乎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他咬着烟,眼神却落在很远的地方,夕阳渐渐沉下去,勾勒出丘陵和树林黝黑的轮廓,烟气被风一卷很快就消散了,但是莱纳眼底沉沉的雾气却岿然不动。

波尔克没有听到满意的答复有些生气,他往栏杆上一撑长腿伸展,仰着头把烟翘成叛逆的角度:“你把人叫出来抽烟自己在一边想什么呢?真让人不爽。”

“啊……对不起……”莱纳下意识地道歉,换来波尔克一个白眼,他把烟取下来,嘴里呼出一口悠长的烟雾,“我在想这种烟还是贝尔托特教我卷的……虽然我们都不抽吧——岛上不太容易找到马合草,那时候我们卷了让阿尼送给宪兵能换来一些情报。”莱纳垂下眼,睫毛微微颤抖着,手里的烟烧掉了一大截,他又开始感觉到自己的两重身份撕扯着他的内心了,窒息感逐渐涌了上来让他无法呼吸,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有力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还狠狠捏了一把。     

“不要做一个沉浸在回忆里的懦夫,你这个混蛋。”波尔克斜着眼睛说,那双茶色的眼眸里跳动着烟头的微光,成了沉沉夜幕里唯一的亮色,莱纳看着那双眼睛出神了片刻,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濡湿了,他就像是从噩梦里惊醒了一样喘了一口气,仿佛是在海洋里抓到了一截浮木。

“谢谢你,加利亚德……”莱纳轻轻说。

“哈?”波尔克不明所以地抬起一边眉毛,伸手去拿嘴里的烟,结果被烟屁股狠狠烫到了手。

“好痛啊——!!”

波尔克的惨叫和最后一丝烟气伴随着列车消逝在夜风里。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他们离边境线已经很近了,车厢里的氛围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莱纳往嘴里塞了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压缩饼干,波尔克把刚刚喝完的军用水壶还给他。

新兵们还不曾见识过真正的战场,而由于这里靠近港区,所以离前线已经很近了,沿途可以看见一些被战争破坏的痕迹,莱纳看上去忧心忡忡,虽然他的脸上本来也缺乏笑容。

“打起精神来做好战斗准备。”莱纳握住手里的步枪对茫然的新兵们开口,“虽然敌人应该不知道我们会从这条铁路来,但是这里离交战区已经很近了,随时都会有游击队来破坏铁路,我们要做好准备。”

波尔克推开后门观察了附近的地势,列车还在丘陵地带,视野算不上开阔。

“还有一刻钟我们就到最后一个检查站了。”波尔克回到车厢里,莱纳正在教新兵们怎么瞄得更准。

就在这时列车驶进了一个山洞,巨大的回声中波尔克察觉到一丝异样,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爆破声已经在头顶响起,莱纳也惊恐地抬起头——但是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他和波尔克几乎是同时试图把新兵们护在身下,但是垮塌的石块已经砸穿了车顶,波尔克感觉后背一阵剧痛,随后失去了意识。

 

“波尔克……波尔克……”波尔克感觉自己悬浮在某种胶质里,感官迟钝而闭塞,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看见黑暗里一个金发小男孩和一个棕发小男孩正在扭打。

“该死的,波尔克,今天我明明就比你快!”金发小男孩鼻子流着血,右眼高高肿起,说话语气恶狠狠的,“今天你才是吊车尾!”

啊,这破孩子不是莱纳吗?波尔克飘在空中想,被按在地上打得嘴角流血额头有包的人正是他自己。

“明明马赛尔就足够让你们全家成为名誉马莱人了!你为什么要和我抢!”莱纳越说越着急,眼睛红红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波尔克脸上,波尔克忿忿地挥着拳头。

我当时说了什么来着……波尔克想不起来了,小莱纳抹了一把脸,擦着眼泪起身走了,波尔克和小波尔克一起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小波尔克就被马赛尔拉走了,大波尔克还躺着,他在用自己并不太灵光的脑瓜子回想:对啊,我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赢过莱纳来着?

然后他没来由地想到皮克某一次和他一起吃三明治的时候说,男生表现喜欢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捉弄对方,其实只是为了引起对方注意,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傻了。

波尔克在黑暗里翻了个无声的白眼——他怎么可能喜欢莱纳那种马屁精大猩猩——随后他感觉自己突然疯狂下坠,然后狠狠砸在地上,痛觉回到他的身体,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加利亚德,你感觉怎么样?”波尔克首先看见的是莱纳,他的整个右半身正散发着蒸汽,脸上巨大的划伤也还没有完全愈合。

波尔克试图站起来,但是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腿,随后他坐起来,低头看见自己半个大腿以下的部分全没了。

“……真棒,又要申请新的制服了。”波尔克自嘲地开口,断掉的脊椎虽然恢复了却还是痛得要命,他举目四顾,目前他们应该是在山洞的另一侧了,赶来的工兵正在清理垮塌的山洞,看起来五节车厢有两节半都被压得稀烂。

“后面的车厢应该是没救了。”莱纳语气里都是叹息,“我们的车厢除了我们只活下来了四个人。”

“……”波尔克看向临时搭建的帐篷,“现在几点了,会耽误我们行动吗?”

莱纳动了动刚刚长出一截的右臂:“你的恢复速度比我慢,如果要准时参与行动可能没办法等你完全恢复……现在还没收到最新的命令,不出意外是照原计划进行。”

“真狼狈。”波尔克把碎发捋上去,“也就是说我们凌晨必须赶到港区。”

莱纳点了点头,他还是非常忧虑:“如果对方能精确袭击我们列车,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会有奇袭……情况可能会很被动。”

波尔克的大腿部分长完了,小腿开始慢慢成型:“我们听从命令就行了,结果不是我们操心的事。”

莱纳闷闷应了一声,似乎是叹了口气。

 

第一场仗就被来了个下马威,波尔克的心情自然很差,在他要和莱纳离开袭击现场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当时被他们推出去的几个士兵,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副血淋淋的眼镜,莱纳别开眼,眼底尽是痛苦。

大概有的事情,就算经历很多次也不会变得习惯吧——波尔克和莱纳坐在战地吉普车的后座,沉默不语地抽完了最后两支烟,火柴还是问司机借的。

 

奇袭的计划当然没有成功,马莱的巨人之力向来令人忌惮,加上计划泄露,黑暗的天幕里亮起两道闪电的时候敌人早就有所准备——那也是莱纳和波尔克第一次领会反巨人炮的威力——就在波尔克灵敏而迅速地折断敌人驱逐舰的主桅时,莱纳正在破坏敌人的防御措施,就在这时另一艘军舰的舰炮对准了波尔克——他本以为普通的炮弹没什么可怕,但回过神炮弹已经完全穿透了巨人的身体甚至炸飞了他的右手,在他回过神之前莱纳已经冲到浅水区拉扯着颚巨的毛发把整个颚巨护在怀里。

颚之巨人和铠之巨人并没有声带,所以无法交流,而波尔克还沉浸在自己被打穿的震惊里,莱纳已经回过身抄起折段的桅杆击沉了两艘武装商船,但是铠巨的铠甲已经被打碎了好几块——那时反巨人炮的威力还没达到顶峰,莱纳勉强还能承受下来,但是波尔克和莱纳都心知肚明,那绝对称不上一场胜利。

由于被预判了袭击,所以前来接应的部队也损失惨重,莱纳抵挡着对方压倒性的火力,波尔克冲到突击部队前半个身体挣脱出巨人大喊:“为什么还不撤退!!敌人的主力巡洋舰不在这儿!你们快撤退!”

莱纳在抵挡攻击的间隙眺望着海面,本来应该和他们合围的马莱舰队迟迟没有发射信号,深海区他和波尔克都无法抵达——但是如果任务就这么失败的话,今天所有应该参加计划的艾尔迪亚人统统都会被转化成无垢巨人,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明明败局已定突击部队却都不敢后撤的原因。虽然这场失败并不是他们的责任,但是失败的苦果绝对是由他们吞咽——莱纳让巨人的身体逐渐硬化,然后从后颈里脱离出来。

“加利亚德!”莱纳抓着铠之巨人凸起的后背皮肤冲还在让部队撤退的波尔克大喊,波尔克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操纵颚巨把莱纳接到颚巨的手掌上。

“我们必须想办法把那艘装甲巡洋舰毁掉。”莱纳顶着炮火声对一脸不爽的波尔克开口,“如果我们的舰队没有发射信号,说明它们被击沉了,只有那艘装甲巡洋舰可以做到这种事,这就说明它还在近海。”莱纳在手上给波尔克飞快比划,“我们可以找登陆船去找它,它的装甲有100毫米左右,你的爪子可以把它抓穿。”

“我们必须把它毁掉。”莱纳盯着波尔克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不然今天除了我们没有人能活着回去。”

波尔克啧了一声:“你说得轻巧,那可是八千吨位级的装甲巡洋舰,我根本破坏不了它的动力系统。”

莱纳沉吟了片刻在掌尾指出:“这种装巡由于携带火炮太多,装甲不能完全覆盖,它有数个的水密隔舱就在略微靠近尾部装甲最薄的地方,如果能把隔舱撕裂,它就会侧翻。”

波尔克顿了顿,眼前巨大的铠巨遗骸由于没有完全硬化已经开始崩塌,他当机立断转过头冲已经乱成一团的士兵们说:“不想死的就去找两艘登陆船来!”

 

波尔克水性不好,莱纳水性在他印象里比他还差,反正他们俩在这方面不分伯仲,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在水里作战的机会。如今在夜里面对一片漆黑的大海,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港区的战斗还没结束,爆炸的强光里莱纳拿出望远镜观望着,终于在远处的海面上看见了交火的火光,他给波尔克指出方向,两艘小艇开始低调地前进起来。

 

在这个倒霉的夜晚,在靠近敌方装巡之后,波尔克终于觉得幸运女神眷顾了自己一次——莱纳为了不被巨人变身的热量伤到而停在了不远处的海面上,波尔克划破手掌之后跳进水里,海水又冷又腥,借着船上的光亮波尔克艰难地辨别着水线和隔舱的位置,最终他有些惊喜地发现,虽然被打得损失惨重,但是马莱的舰队还是给这个装甲怪物带来了可观的伤害,中部和尾部的装甲已经有好几处被打得坑坑洼洼了。颚巨撕裂受损的装甲就像撕碎纸片,根据莱纳的推断一百五十米的船体只要后部隔舱全部损坏就必然侧翻——波尔克抓烂了后部的船体,装甲和木板在水里四散开来,随后他舍弃了颚巨的身躯,在冰冷的海水里奋力游了起来——可恶啊莱纳,给我靠谱点啊不然本帅哥今天就要淹死了——波尔克努力唤起训练时游泳的记忆,但是泳姿也称不上优美,不知道游了多久,虽然事实上也许只有几分钟,波尔克终于看见了抛了锚在颠簸的海面上等待着他的搭档。

 

“……呼……好冷好冷……”波尔克瑟瑟发抖地翻上船,莱纳把外套脱下来给他,身后的钢铁巨兽在沉默中开始倾斜,而马莱舰队残余的几艘破铜烂铁开始了新一轮进攻。

“回岸上去吧。”波尔克把淋湿的碎发捋上去,冲装巡竖了一个标准的中指,“去死。”

莱纳挑了挑眉,开始调转方向,海面并不平稳,他需要专注。

港区的交火看起来还是非常激烈,身后的装巡开始沉没,而马莱剩下的几艘驱逐舰提速向港区合围,本来波尔克和莱纳都松了口气,结果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发展——马莱的舰队开始对港区进行无差别火力覆盖,而那只有2%命中率的舰炮竟然正好落在了登陆艇的一侧——波尔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卧槽,登陆艇就被巨大的海浪直接掀翻了。

 

莱纳在海里下沉。

巨人会被淹死吗?莱纳迷迷糊糊想,也许他没办法被淹死,但是海洋生物会蚕食他,总有一天他会死掉。

海洋生物吃了智慧巨人会有什么影响吗?另一个人问题又冒了出来。会不会长出坚硬的铠甲,即使是人类最锋利的工具也无法破坏?

如果他沉到海底,也许他会缓慢地死去,这个过程一定漫长又辛苦,但是他感觉到了一种解脱的平静——他确实应该受到惩罚,他需要被惩罚。莱纳闭上眼睛,水里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他又想起自己出征前隐晦的自戮心境:也许今天就是个好时机,他可以不再被任何东西束缚,大海包容一切,也埋葬一切,也许没有人能继承铠甲巨人的血脉,反而对这个世界更好呢?

换做以前,他一定会拼命求生吧,即使被砍断了脖子炸飞了半个脑袋,就算把神经依附在巨人身上他也想活下去,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真的不想活了。活着每一天都在被良心折磨,时间像是被拖长了十倍,这种煎熬根本看不到尽头,既然如此,他应该休息了,他需要永久的休憩——可是他的战友呢?莱纳短暂地想到了波尔克,但是他也不太担心,毕竟波尔克还是很强的,虽然波尔克也只剩下了十几年的寿命,但他一定可以成家立业吧——意识模糊间,莱纳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力道大得要捏碎他的骨头,他睁开眼,对上波尔克盛怒的眼睛。

“我操你的莱纳.布朗!”莱纳看见波尔克张开嘴吐出一大堆泡泡,波尔克赶紧捂住嘴开始拼了命往上游。

可恶啊这家伙真的好重!波尔克咬着牙,费了吃奶的劲蹬腿,他们只往上前进的一点点,明明看起来莱纳瘦得只剩骨架子,但这骨架子简直和实心的一样。波尔克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疯狂突突,但又不能放手——莱纳刚刚那副面孔简直就是想去求死,他不能让莱纳就这么死了,他不允许莱纳这么浪费他哥用命换来的另一条命,他不能……他不能看着莱纳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去送死,这实在是太悲哀了,悲哀得他鼻子发酸。可是海面真的好远啊,就像这辈子都无法抵达,波尔克心跳越来越快,仿佛心脏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去,意识也因为严重缺氧开始模糊了,眼前开始出现五光十色的光斑,似乎下一秒就要看见人生走马灯了。

可恶啊……游不动了……波尔克最后的意识里想,莱纳.布朗,你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然后波尔克感觉身后那坨铁块微微动了动,莱纳反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海面游了起来。

 

【04】

莱纳和波尔克狼狈地爬上岸,波尔克一口水吐出来咳了半天,莱纳四仰八叉躺在石滩上,看样子又开始放空了,波尔克看着就气不打一出来,上去就给了莱纳一脚。

这一脚实在是没什么力道,倒是把莱纳给踢醒了,他慢慢坐起来,问波尔克感觉怎么样。

波尔克一堆脏话憋在肚子里,但是看着自家驱逐舰还在无差别开炮,拽着莱纳的后衣领子说之后再说,他们要赶紧带着陆军部队撤退,在被自己人炸死之前。

莱纳刮了刮鼻子,站了起来。

 

这场险些因为情报泄漏而大败的行动被马莱报纸大肆宣扬,说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利,凭借指挥官出色的指挥和调度,马莱的军人们和两位巨人成功地完成了任务,这件事值得举国欢庆。

“胡说八道。”波尔克躺在病床上不耐烦地翻了一页报纸,还是一样地内容,他飞快地连翻几页,才在角落里看见了自己最喜欢的连载连环画。

莱纳在他隔壁床,隔着帘子也不知道在干嘛,估计在睡觉,不然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波尔克看完了连载,又吃了个苹果,没有人来双人病房打扰他们,莱纳还是没有动静,波尔克实在是浑身难受,从病床上跳下来一把拉开了莱纳的床帘。

莱纳正一脸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差点被波尔克的大动静吓得摔下床去。

“怎么了加利亚德?”莱纳茫然地看了波尔克一眼,“哪里不舒服吗?”

“你他妈怎么像个死人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真他妈的瘆人。”波尔克气鼓鼓地说,把莱纳说得更茫然了——

莱纳确实啥都没做,他也睡不着,只是单纯地盯着天花板发呆而已,每次打完仗他都需要放空,不然他可能会连续性地失眠。金发男人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他们刚刚打赢一场仗,但是战争不会这么快结束,这两天这个港口城市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在宪兵部队完全接手之前他和波尔克被安置在医院里静养。不过莱纳也知道波尔克就是这种急三躁四的暴脾气,他冲波尔克眨了眨眼睛,问波尔克是不是想出去走走。

波尔克那句他妈的当然不是憋了半天都没说出口,外面太阳确实很好,是个适合散步的好天气。他纠结片刻,对耐心地看着他的莱纳说那就快点把衣服换上。

 

这家医院其实很繁忙,战争里大量平民和士兵受伤都在这里治疗,波尔克和莱纳穿着新发的军装离开医院,来到了千疮百孔的大街上。

很多平民都在被炸毁的建筑上拾掇还可以使用的家具,再用推车推到附近的安置点,街心广场的吊灯上吊了一排人,胸口挂着“我是叛徒”的木牌,虽然波尔克和莱纳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平民能有什么选择呢?被敌人占领的时候,支持马莱的人会被杀死,而马莱夺回这里之后,又会有很多帮助过敌军的平民被吊死,尽管也许他们不是自愿的。莱纳没来由地突然想到刚到帕岛时那个上吊自杀的大叔,还有贝尔托特藏在心里的疑问,他好像还是无法回答那个问题,但他似乎又理解那种自我厌恶到想了结自己的心情。

“喂。”波尔克打断了莱纳越沉越深的思绪,拿手指了指广场边一个拿着皮球的小孩。

莱纳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小孩似乎在吊死的人里看见了某个熟识的人,手里的皮球掉在地上,有些惶惑而蹒跚地朝某根灯杆前进,而与此同时波尔克看见了几个宪兵在广场的另一侧,其中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那孩子。

莱纳听见波尔克啧了一声,加快脚步冲小孩走了过去,莱纳赶紧跟上,最后他们挡在小孩面前,小孩抬起脸看他们,满脸的眼泪鼻涕和恐惧。

“小鬼你想干什么?”波尔克手插在兜里,语气恶狠狠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想被宪兵抓走吗?”

小孩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地流出来,他颤巍巍抬起手指着一个吊死的男人,嘴里呢喃着爸爸……爸爸……

莱纳侧头余光里看见了接近的宪兵,他温柔地把小孩的手压了下去,揉了揉小孩的头发:“这里没有你爸爸。”

小孩的抽噎声更大了,宪兵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步枪上的刺刀亮得晃眼。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哪个部队的?”宪兵说话很不客气,波尔克和莱纳转过身,他们都带着臂章,波尔克表情很臭,莱纳把小孩挡在身后。

“我们是战士队的。”莱纳回答,“刚刚出院,明天回雷贝里奥。”

宪兵看见了他们的臂章,大概能推测出他们是什么人,但是全国真的见过巨人的士兵也没有几个,加之天生对艾尔迪亚人的厌恶,宪兵似乎没打算这么放过他们:“那个小孩是谁?”

波尔克一手按在小孩头上,语气拽得二五八万:“一个迷路的小鬼而已,你们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了吗?”

宪兵被波尔克的态度激怒了,但是波尔克和莱纳的军衔比他高,他瞪了波尔克一眼,转过身走了。

波尔克和莱纳松了一口气,小孩还在哭,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在什么样的境地,他挣扎着想去找爸爸,莱纳一把把他抱了起来。波尔克心领神会,他捡起小孩的皮球,和莱纳向一条小巷走去。

 

小孩一直在哭,眼泪把莱纳的军装都弄湿了,莱纳轻拍着小孩的背脊,难过得也不知道安慰什么。

波尔克听不得小孩闹,闹得他头痛,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暴雨里负重训练了。莱纳那时候也喜欢哭,但是都是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以为其他人不知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时候时不时会有小孩因为过于劳累死掉,波尔克和莱纳虽然是候补生里的吊车尾,但体质已经比普通小孩强多了,所以波尔克也听不得莱纳在被子里哭鼻子,明明白天都快累死了,晚上还要被莱纳影响睡眠——为此他经常翻到莱纳床上揍莱纳,最后被马赛尔揪着耳朵暴打一顿。

小孩抱着莱纳的脖子抽抽噎噎说不出话,街边没被炸毁的店铺零零星星开了几家,不过东西几乎被军队搬空了,莱纳拿刚拿到的薪水给小孩买了把水果糖,价格贵到波尔克听了都觉得肉痛。

过了一会儿小孩哭累了,吃了糖果又开始犯困,莱纳抱得手酸,又不好放下来,波尔克瞥了莱纳一眼,一把把小孩薅到自己怀里,动作非常粗暴,小孩被吓得不敢出声。

“谢谢……”莱纳小声道谢,僵硬的双手终于得以放松,小孩巴巴把莱纳看着,小声说自己想回家。

“你家在哪里啊?”莱纳和小孩说话声音温和到波尔克都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小孩抱着自己的球,怯生生指了个方向。

 

小孩的家在一个不起眼的街道角落,波尔克把他放下来,他一把拉住莱纳大衣的一角,莱纳敲响了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瘸腿的中年女人,她看见波尔克和莱纳时表情非常惊恐,随后又看见了他们的臂章,惊恐里又带上了一丝鄙夷,小孩叫了一声妈妈,拉着莱纳的衣服就往屋里走。

女人显然被自家小孩的行为吓坏了,她颤巍巍的问莱纳和波尔克来她家有什么事,波尔克环顾了一圈这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告诉女人不要让自己小孩乱跑。

“现在正在肃清叛徒。”波尔克插着兜说,语气似乎有些微妙的怒意,“不要让小鬼接近广场。”

女人唯唯诺诺地把小孩拉到身后,小孩却执意要让莱纳喝杯茶再走。

“不用了,马上就要宵禁了,你们把门关好。”莱纳把包里最后几个水果糖放在进门的鞋柜上,冲女人点了点头准备离开,小孩跑过来拿起糖,跑到不远处的储物柜边拉开了一格,万分珍惜地把糖放了进去。而就在那个瞬间,波尔克捕捉到了抽屉里躺着的一封信件,封皮上贴着敌国国徽的邮票。莱纳和那个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女人的表情从惊恐扭曲到了恐怖的程度,而小孩把抽屉推回去,对莱纳说了一声谢谢。

“……”莱纳别开眼,回过了身,波尔克皱着眉盯着那个抽屉,又看了看发着抖的女人,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

 

“你有没有想过那封信里说不定就有我们的情报?”波尔克语气里有些不满。

莱纳垂着眼走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波尔克,半晌他回答:“我什么都没看见,加利亚德。”

波尔克气得咬牙:“你看见那个混蛋看见我们的臂章之后是什么眼神了吗?”

莱纳叹了口气,他想回答他习惯了,但是他说不出口。也许那个女人是游击队的成员,也许不是,既然宪兵队没有把她杀死,也许她也不知道那里有一封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的信,虽然大概率那封信是宪兵搜查之后才放进去的东西——莱纳只知道如果深究下去这个家没有人能活着,包括那个孩子。

“加利亚德。”莱纳轻轻说,“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我不想当着小孩的面动手。”

波尔克当然也是同样的原因放了那个女人一马,他不爽地啧了一声,莱纳从包里摸出了一颗糖给他。

 

经历了这个不算愉快的插曲,天看着要黑了,他们刚走到医院门口,就遇到传令官让他们去参加今晚的庆功宴。

宴会少不了喝酒,波尔克听着就高兴,莱纳看上去兴致缺缺,但也只能接受命令。

 

波尔克都不记得那一晚上自己喝了多少酒了——平时可以敞开了喝的机会不多,更何况这次的酒真的很不错。他和莱纳去那些马莱军官面前晃了一下之后就去和劫后余生的艾尔迪亚士兵们痛饮去了。

莱纳酒量不错,但是他很久没喝了,所以他喝得很克制,不像波尔克,一副打算连酒桶都吃掉的样子。波尔克心里不痛快,越不痛快越想喝,越喝越不痛快,特别是看见莱纳一副别人欠了他一百万的苦瓜脸,波尔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莱纳凭什么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波尔克倒是希望莱纳和走之前一样,虽然让人讨厌但至少还有活力,现在的莱纳让波尔克觉得自己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波尔克不喜欢这种感觉,打心底里不喜欢。

一直喝到深夜,波尔克喝得烂醉,莱纳只是喝到微醺,架着搭档上吉普,结果坐到一半波尔克大叫停车,然后蹲在马路牙子上吐得昏天黑地,波尔克吐完扶着灯杆表情扭曲,脚下软得站也站不起来,莱纳让吉普车司机先回去,反正这里离医院也不远了。

“喝水吗?”莱纳把军用水壶递给波尔克,波尔克神智不清地接过来,夜风一吹他倒是清醒了一点,喝了一口水把嘴里恶心的味道漱掉,莱纳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来一颗糖,波尔克有点哭笑不得地吃了,扒拉着莱纳勉强站了起来。

“回去吗?”莱纳稳稳架住他,“再过一个街区就到了。”

波尔克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他头痛得厉害,像是有人对着他的头抡大锤,恍惚间他想到小时候,马赛尔也这样架着他一瘸一拐的回家——那次好像是和莱纳打架踩到石头扭了脚,第二天脚踝肿得像个泡发的面包。莱纳架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起来,波尔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想哭,他好想马赛尔,好想回到那一天,他好想告诉马赛尔不要去帕岛,成为名誉马莱人哪里有他的命重要。波尔克鼻子好酸,可是他不想在莱纳面前掉眼泪——他又想到前两天在海里看见慢慢下沉的莱纳,莱纳的表情就像一只自愿祭献的羔羊,波尔克看出来了,看出来莱纳大概是真的不想活了,他想不到莱纳到底经历了什么会被破坏成这样——波尔克感觉自己被抛下了,被马赛尔,被莱纳,被曾经的朋友们。从波尔克有记忆起,他就一直被保护着,现如今马赛尔不在了,莱纳似乎就很自然地接替了这个角色,可他不想被人保护,他想保护别人……他想保护马赛尔,保护莱纳,这不代表他原谅莱纳了,但这也不意味为他可以看着莱纳去死。

“加利亚德?”莱纳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波尔克没听出来,他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

“莱纳……”波尔克攥紧了莱纳的衣服,拧得莱纳好痛,但是莱纳不敢吱声。

“不要死在我面前。”波尔克颤抖着说,“求你,不要死在我面前……”

莱纳的身体僵了一下,就像是有人狠狠在他心脏上捶了一拳——莱纳本来已经很久没有大的情绪波动了,可波尔克一句话直接穿过他厚厚的防御盔甲,把结冰的湖面砸出个大窟窿,那种感觉真的太痛苦了,痛得莱纳想立刻退回自己的安全范围里去——他不配被波尔克这么托付,也不配活下去,他想逃跑了,他被波尔克一句话杀得丢盔卸甲。

“莱纳!”波尔克提高了声音,莱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过头,对上波尔克那双泫然欲泣又亮得吓人的眼睛,“答应我。”

可恶啊……搞得我都想哭了。莱纳别开脸,闷闷嗯了一声。

 

回了医院,波尔克又吐了一次,护士拿了些止吐药和热水给他们,波尔克已经哼哼唧唧地倒在了床上。

莱纳失眠了。

毫不意外,毫无困意。

波尔克痛痛快快发了酒疯,现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莱纳本来想给他把衣服脱了,他扭得像只蛆,莱纳也就只能放弃了。

现在莱纳盯着那块他白天看了半天的天花板上的裂痕,睡神并没有眷顾他的意思。

波尔克总是这样。莱纳想,蛮不讲理地冲进他的世界,把一切东西都搞得一团糟。可是莱纳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波尔克了,他的心里空空荡荡的,已经被愧疚和痛苦蚕食殆尽,波尔克却像个暴君一样命令他不要在他眼前死,在他摇摇欲坠的洞窟里硬生生钉上了一根立柱,而莱纳怎么会违抗他呢?莱纳这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着,如果波尔克需要,他当然也可以为波尔克而活下去,他本来就亏欠加利亚德,他没有理由拒绝波尔克。但是他心里也隐隐约约明白,波尔克并不是需要他服从命令,波尔克真的想让他活下去,但那是他无法承受的重托,他还没有准备好,也许他永远都不能准备好了。

莱纳向来都认为,在马莱不会有人真心对他,连他的母亲都做不到的事,又怎么去希求其他人呢?从小到大他真正的朋友只有贝尔托特,但贝尔托特只会温柔而沉默地相伴,并最终离他而去。然后现在波尔克闯了进来,把他修修补补包裹好的内心砸了个大窟窿,莱纳当然不敢奢想波尔克是在关心他,可如果不是,波尔克所做所说又是为了什么呢?莱纳越想越觉得心烦,叹了口气遮住了眼睛。

 

波尔克一看见床就觉得自己脑袋被人来了一闷棍,所以毫无知觉地躺了两个小时,随后他越睡越觉得难受,像是被莱纳一屁股坐在胸口一样,最终他在半夜惊醒,一身酒臭和冷汗。

波尔克花了几分钟来思考自己在哪里,随后艰难地爬起来想找杯水喝,而他的床头正好放了杯水,他囫囵喝了,想去洗把脸换身衣服。

莱纳好不容易沉入梦境,被波尔克嗷得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波尔克看起来应该是在厕所门口摔了一跤,正骂骂咧咧爬起来,对上莱纳一言难尽的视线,面颊红得发烫。

“……要帮忙吗?”莱纳开口问,波尔克连连摆手,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现在酒醒了一半,想起几个小时前自己莫名其妙的两滴眼泪,连耳根都红了。

气氛陷入了一种暧昧的尴尬,波尔克狼狈地站起来,一瘸一拐走进厕所关上门,莱纳听着里面流水的声音,又安静地躺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医院附近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敌袭——敌袭——”莱纳听见外面有人大喊,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反手就提起了步枪,波尔克也从厕所里撞了出来,和莱纳对视一眼,两个人飞快地穿戴,提着枪就往外面跑。

“是游击队!”走廊里的宪兵一边疏散医护人员一边大喊,“警卫守好岗位!其他人都去地下室!快!”

窗外已经响起了零星的枪响和爆炸声,波尔克往外看了一眼,一把把莱纳的脑袋压下去,玻璃被石头砸碎,碎玻璃擦着波尔克的头发飞过去,随后土制炸弹被扔了进来。

“我操!”波尔克现在还没完全醒酒,脚下平衡性不好,差点左脚踩右脚绊倒,莱纳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扔出去好远,自己一个翻滚堪堪躲开了爆炸,不远处的宪兵显然没这么好的运气,破碎的陶片扎了一身。

波尔克被摔得眼冒金星,莱纳把他拉起来,背后冒着伤口恢复的蒸汽。

“怎么回事?”波尔克完全搞不清状况,“他们袭击医院干什么?”

莱纳当然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一个传令官跑过来,让他们快去二楼,那里关押着受了重伤的游击队领导人。

 

莱纳想起莎夏说,野兽在濒死的时候最危险——游击队的残党像疯了一样进攻医院,但这对继承了巨人之力的波尔克和莱纳来说,就像是在蛛网上挣扎的飞蛾。虽然医院的驻守人数不多,但其他地方的部队都慢慢围了过来,形势很快就明朗了,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少,残党们不得不向医院收缩。莱纳和波尔克呆在二楼楼梯口,波尔克还是想吐,他恨自己今天喝了这么多的酒,也恨游击队偏偏挑了这个晚上。

游击队开始了最后的挣扎,他们冲到一楼,被宪兵悉数射杀,波尔克和莱纳远远看着,持枪警戒,莱纳注意到游击队里还有很小的孩子,甚至连枪都握不好。而波尔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跛脚的女人,她把自己的脸抹得漆黑,身型却还是很好辨认,波尔克还没来得及给莱纳指认,那女人就被一枪射穿了头颅。

 

 

天要亮的时候,战斗结束了。波尔克和莱纳并没有开枪,因为这从本质上来看只是一场屠杀。游击队就是被马莱逼到角落的困兽,但它永远不会被完全扑灭,即使城里的游击队被完全拔除,其他地方还是四散着火星。

在打扫战场的过程中,莱纳看见了那个女人,他先是一怔,随后垂下眼,把女人的尸体抱上推车,然后他惊讶地看见女人身下还压着个男孩,男孩手里握着枪,可枪都没有上膛。波尔克也走了过来,他看见男孩的时候差点把手里的枪杆捏碎,莱纳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眸哀伤却平静。

“狗娘养的……”波尔克也不知道在骂谁,语气称得上咬牙切齿,莱纳把男孩抱起来,他腹部中了一枪,看起来并不致命,但他最终是失血而死的,他死的时候眼睛并没有闭上,空洞地和莱纳对视,像只坏掉的玩偶。

波尔克蹲下来,不堪重负似的捂住了眼睛。


【05】

 

港区大胜之后,波尔克和莱纳并没有机会回到收容区,他们又辗转去了好几处前线,眼看着又翻到了新的一年。

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波尔克和莱纳坐在堑壕里喝酒,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交火双方都没有开枪。波尔克这次没有喝得烂醉,他和莱纳围着一小圈篝火,莱纳用行军锅煮了红酒和苹果,波尔克在火堆下面烤了个土豆。

波尔克突然提起了小时候的某一次跨年,他们也都没有回家,马迦特大发慈悲给他们买了几箱烟花,他们就坐在训练场边上看。莱纳对那个晚上印象深刻,因为那大概是他和波尔克相处得最平和的一次。那天他们还许了新年愿望,波尔克希望自己能像马赛尔一样厉害,莱纳看着五光十色的烟火炸开,小声说他想和爸爸一起看烟花。转眼这么多年过去,波尔克又开口问,莱纳,你现在有什么愿望?

莱纳抬头看着挡板外的天空,今日没有炮火,无穷无尽的雪把满目疮痍全部掩埋,生前你死我活的敌我战士们死后亲密地交叠,活着的人们像蜉蝣一般在各自的堑壕里喘息。

莱纳顿了顿说,我不知道。

愿望是从内心深处生长而出的欲望,莱纳没有欲望,所以他也没有祈愿。

别扫兴。波尔克拨弄着土豆,语气恶狠狠的。

莱纳苦笑了一下,随后说,那我的愿望就是世界和平吧,能参加你的婚礼就更好了。

波尔克一怔,挖苦道,如果世界和平我们就失业了,大概我也讨不到老婆。

是啊。莱纳轻轻说,没有了战士的身份,我就什么都不是。但你的人生还很长,倒也不用着急。

那一天波尔克突然意识到,莱纳的生命其实已经所剩无几,小时候以为漫长的十三年,原来眨眼之间就要到头了。

我才不会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呢。波尔克用嘴硬掩盖突如其来的伤感,莱纳眨了眨眼睛,倒也没有很受伤的样子。

我要抱着新娘到你家门口,踢开你的门向你证明我永远比你强。波尔克接着说,说着说着自己先脸红了。

莱纳先是怔住,随后捂着脸笑了起来。

波尔克注视着那个笑容,突然觉得这一年也不算太惨。

最后他们在这个简陋的窝棚里依偎着睡着,那天莱纳没有做梦,那是一个无梦的安眠。

 

贾碧加入选拔的时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表哥。

她对莱纳有很多幻想,认为他继承了无上的荣耀,应该高大英俊,四周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波尔克和莱纳辗转回到雷贝里奥,正好遇到新的战士候选人们开始训练,贾碧在队伍的中间,远远看见载着士兵的大篷车经过,有个大背头帅哥在往外看,贾碧认识那是颚之巨人波尔克.加利亚德,而波尔克身侧站着一个沉稳的男人,贾碧觉得那是莱纳,却又不敢确定,而她因为东张西望被教官罚跑三圈。

 

那天晚上结束了训练,贾碧和她新认识的小伙伴法尔科、索菲亚和伍德一起去食堂吃饭,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进门看见波尔克正在和一个金发青年勾肩搭背。法尔科有点不好意思地往贾碧身后躲,青年却走了过来,说自己弟弟怎么不认哥哥了,法尔科这才不情不愿地承认这是兽巨的继承者,他的哥哥科特。波尔克也跟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四个小豆芽,波尔克的个子在成年人里大概算不上高,但是对四个小孩来说已经足够有压迫感了。

“你叫什么名字?”波尔克问看起来像个小霸王的贾碧,贾碧挺胸自豪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难掩自己对波尔克倾慕的情绪。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波尔克摸摸下巴,转过身抬高声音说,“吊车尾,你妹妹是不是叫贾碧?”

贾碧听见有人应了一声,然后朝他们走了过来,贾碧小小的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一个高大的金发青年走到波尔克旁边,神色柔和地垂眼看向贾碧。

“啊,贾碧,上次见面你还在婴儿床里。”莱纳蹲下,平视着自己多年未见的表妹的眼睛,贾碧紧张到口干舌燥,心跳声震着耳膜——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巨人,她的哥哥,他们家永远的骄傲,她的面颊通红,为自己并没有见过莱纳的记忆而羞愧。莱纳冲她伸出手,眉眼柔和,贾碧觉得莱纳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场,明明莱纳今年也才十八岁而已,但是他和其他所有人看起来都不太一样,那双蜜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什么,那是去过战场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贾碧紧张地伸出手,手心都是汗,莱纳的大手将她的手包裹住,贾碧感觉到那只手上都是厚厚的枪茧,“我是莱纳.布朗,接下来的训练要好好加油啊,贾碧。”

贾碧超级大声地回答了是!“为了向世界证明艾尔迪亚人的善良!”贾碧冲莱纳敬礼,莱纳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和你真是一家人。”贾碧听见波尔克嗤笑,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莱纳站起来,也没有反驳波尔克。

“快去吃饭吧,小战士们。”莱纳侧过身,“你们可以坐到我们身边来。”

贾碧欢呼一声带着自己的小伙伴们去领取自己的晚餐,波尔克抱着手站在原地,打量着莱纳的表情。

莱纳的忠诚曾经毋庸置疑,但是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波尔克认为莱纳确实产生了一些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只有他知道——因为莱纳总是在其他人面前扮演着无懈可击的战士的角色,但在面对波尔克时,莱纳似乎会卸下一些伪装。所以波尔克并不认为莱纳会希望贾碧成为他的继任者,但也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莱纳注视了一会儿孩子们,回过身邀请波尔克继续共进晚餐。

 

回到军部宿舍的日子总是给人非常短暂的感觉,皮克还在前线负责运送补给,吉克一直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战士的宿舍还是只有波尔克和莱纳两个人。波尔克已经习惯了莱纳被噩梦惊醒,或者在梦里痛苦地低语,这种情况反而在回到宿舍之后更为频繁。波尔克偶尔会被莱纳吵醒,那时他只能端着杯水在床沿坐着,直到那一天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莱纳叫醒了——

 

那天晚上莱纳挣扎得非常厉害,床板都被他捶出了咣咣的声音,波尔克被巨大的碰撞声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见莱纳正缩在床的一角发抖,他的手抠在墙上,指甲都快被抠劈了。波尔克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莱纳做噩梦,但这么剧烈的挣扎还是第一次见。

“……不要……”波尔克听见莱纳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句话他也听过很多次,通常后面莱纳都会叫贝尔托特或者阿尼的名字,偶尔可以听见马赛尔,或者一个波尔克不认识的,叫做艾伦的男人的名字。

“不要杀他……”莱纳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被单,他大汗淋漓,像是在激烈地搏斗,被子早就已经掉了,波尔克可以看见莱纳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支蓄势待发的箭,“加利亚德……”

听见这个名字,波尔克定住了,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莱纳蜷缩起来,宛如紧合的贝类:“快跑……快跑……加利亚德……快动起来……”

莱纳似乎是精神快到极限了,他发出一声呜咽,有些颓唐地缩在墙角,发出几个崩溃的泣音:“波尔克……快跑……”

波尔克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站起来走到莱纳床边,莱纳还在发抖,眼角带着泪痕,波尔克从没在莱纳清醒时看见他这样的表情,悲伤却鲜活。

你在为我流泪吗?波尔克心想,莱纳,你做了什么样的梦,你竟也会为我而流泪吗?波尔克的心脏抽痛了一下,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心上捅了一刀,又像是有人将他的心填满了。莱纳满头大汗,汗水浸湿了枕头,他的眼底和面颊都很红,像是刚被人从热水里捞出来一样。

“莱纳。”波尔克开口,声音有些喑哑,莱纳皱了皱眉,没有转醒的趋势。

“莱纳!”波尔克伸出手,一把抓在莱纳的肩膀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都快把莱纳掐出淤痕了,莱纳闷哼一声,身体一颤,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唔……加利亚德。”莱纳那双金色的眼眸潮湿又悲伤,茫然地眨了几下后聚焦在波尔克近在咫尺的脸上,他口干舌燥浑身酸痛,汗水顺着侧颊流了下来。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莱纳的第一反应就是道歉,梦里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打个冷颤,波尔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茶棕色的清澈瞳孔郑重又明亮。莱纳从没见过波尔克这样的神色——波尔克总是给人潇洒轻浮的感觉,他待人接物总是不以为意,虽然接受任务都会一丝不苟的完成,但莱纳看不出里面有几分真心。而此刻,波尔克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注视着他。

“怎么了加利亚德?”莱纳的头抽痛着,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帕岛上的同伴们在和他们交战,吉克竟然在帮助艾伦,而莱纳拼命阻止他们见面,然后波尔克出现了,波尔克受了很重的伤,可是波尔克是为了救他而来的,波尔克甚至不是巨人之身,他用肉体凡胎挡在莱纳面前,莱纳让波尔克快跑,波尔克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走向那黑甜的死亡的尽头。

这不会发生的,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莱纳心想,他心如擂鼓,眼角酸涩,波尔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开不了口。

波尔克想问莱纳他梦见了什么,为什么要叫他的名字,从莱纳回来之后,他从没听过莱纳叫他的名字——他注视着莱纳,这个颓唐的金发青年——他曾经的梦魇,他如今的战友。

该死的,我想吻他。波尔克心想,这个念头真是疯了,可是我想吻他。我想听他叫我的名字,我想吻他。

然后鬼使神差地,波尔克薅住莱纳的领子,把他的脸拉到自己面前,莱纳不敢动,也不敢反抗,茫然又温柔地看着他,温顺如羔羊。

你会后悔的,波尔克。波尔克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不,我不会。波尔克垂下眼,堪称凶狠地吻了下去。

 

莱纳的大脑停滞了。完全的,彻底的,一片空白。

波尔克在吻我?为什么?莱纳一动都不敢动。可是他为什么不敢动呢?是畏惧?还是怕这一切只是梦境而已?

莱纳没有和人亲吻过,即使是年幼时,母亲也只会亲吻他的头发,但是莱纳很清楚波尔克的亲吻和母亲的亲吻绝不是一个意思,波尔克的吻像他本人一样侵略性十足,像个蛮横的工兵拿着铁锹和镐子来到他心里的大窟窿面前,大声宣告他要动工了。

莱纳浑身僵硬地接受了这个吻,他都能感觉到波尔克的心跳,咚咚,咚咚,波尔克的鼻息扑在莱纳脸上,痒痒的,也痒在心里。

 

波尔克后悔了,非常后悔,他吻了莱纳,这个十八岁的猩猩土豆,然后呢?莱纳僵硬得像个搁了好久的尸体,根本没有任何回应——啊,好想死。波尔克欲哭无泪,现在怎么办,他总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吧?可是莱纳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波尔克吻了个石头。

要不装作自己喝醉了吧?波尔克离开被他撕咬得血糊糊的莱纳的嘴唇,从脸到脖子都烧得通红——或者果然还是逃跑更靠谱吗?波尔克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莱纳注视着他,睫毛微微颤抖着,那眼神看得波尔克恨不得立刻消失,他正准备大叫一声“我好像喝多了”,却感觉莱纳拉住了他的衣服。

什么情况?这次轮到波尔克大脑一片空白了,莱纳注视着他,一开始只是虚虚拽着他的衣服,后来张开双臂,把波尔克环住,波尔克垂下眼,他的鼻尖碰着莱纳的鼻尖,莱纳的眼眶和面颊都是红的,耳朵更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随后莱纳闭上眼,把波尔克紧紧抱进怀里。波尔克经历了短暂的震惊,然后狂喜溢满了他的心脏,他蹭了蹭莱纳的鼻尖,再一次郑重地吻了下去。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嘛。”终于从前线回来的皮克拄着拐杖笑眯眯看着边吃苹果边写报告的波尔克,“莱纳呢?”

波尔克回过身,扔了一个苹果给皮克,他挑了挑眉,表情有些不自然:“不知道,去医院了吧。”

皮克用衣服擦了擦苹果,慢慢坐在自己大半年都没有被使用过的床上,她一直盯着波尔克,目光意味深长,波尔克心虚地别开眼,但是耳根已经红了,他转回身去假装开始写报告,但是皮克的目光像是钉在他背上,让他后背火辣辣的。

“其实我刚刚遇到莱纳了哦。”皮克继续摩擦着苹果,注视着波尔克的脖子慢慢变红,“你猜他说了什么?”

波尔克身体一震,没有回过头,小心翼翼问:“他说什么?”

皮克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波尔克在难熬的沉默里感觉坐立难安,最后他忍无可忍地转回身,正好遇见莱纳抱着一口袋苹果推门进来,两个人四目相接,波尔克的脸还红着,场面一度十分诡异,莱纳紧张地别开脸,波尔克表情一滞,最后满脸通红地把脸埋进手里。

“……皮克,这两天路上辛苦了,吃苹果吗?”莱纳面红耳赤地摸出一个苹果,发现皮克手里已经有一个了,这让他不得不走到波尔克旁边把苹果在桌上放下,波尔克像只炸了毛的刺猬差点弹起来。

“你们别被马迦特队长发现就好。”皮克垂下眼温柔地注视着手里油亮亮的苹果,由衷地觉得今天天气真好啊。



TBC



说实话,本来我在写之前是莱宝妈妈团的,写完我就变成波波梦女了(……)波,我好爱你,永远的快乐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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