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莱】请君勿死( Part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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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波尔克对莱纳来说是什么呢?

是海洋上的一根浮木,沙漠里的一掬水。但是莱纳也明白,波尔克永远无法理解他的心境,不明白他是背负着怎样沉重的罪孽存活于世,而他希望波尔克一辈子都不要明白。莱纳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但是波尔克却霸道地扒开他心脏上厚厚的灰霾,与他亲吻,与他相爱——莱纳又怎么舍得放手呢?他贪恋着那一丝温暖,像是一只在茫茫黑夜里欺近火苗的飞蛾。

但是对于波尔克来说,这段感情似乎非常顺理成章——他喜欢看莱纳那张总是愁云密布的面庞上展露笑容,就像擦干镜子上的水雾,干干净净,清澈明亮。

此刻他环着莱纳的腰,困意逐渐袭来。

“你好像变结实了。”波尔克呢喃着捏了把莱纳处于放松状态的腹部肌肉,手感非常不错。

“是吗……看来还是要节食啊。”莱纳声音听起来也迷迷糊糊。

“不,这是好事。”波尔克回想起两年前的初见,莱纳简直称得上形销骨立,相比之下丰实的身体是健康的表现,波尔克认为这是好兆头。

“这样吗……”莱纳语气里有沉重的鼻音,随后似乎是睡着了,身体均匀地起伏起来。

波尔克把脸埋进莱纳背部的肌肉群里,闭上了眼睛。

 

他们当然是不会在军部谈恋爱的,先不说艾尔迪亚人的圈子只有这么大,如果被马迦特知道了——波尔克想想都打个冷颤。所以每逢休假他们就会先后来到这个偏僻而老旧的旅馆,释放一下年轻人积攒的压力。莱纳总是很迁就波尔克,以至于曾经的钢铁直男如今也已经无师自通,而这大概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没有战争,没有民族,没有鲜血和死亡,只有对方的体温和平静而漫长的夜。莱纳总是能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波尔克每次都带酒,天气好他们就去旅馆破败的天台小酌,在氛围刚好时接吻。因为这样的机会不多,所以波尔克对此总是十分期待。

现在波尔克从混乱的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半个身子都压在莱纳身上,莱纳一脸痛苦,却还没有转醒。

窗外已经可以看见一些曙色,而今天晚些时候波尔克就要去支援西线了,保守估计未来半年他都很难和留守北部的莱纳见面,这就让氛围有了些微妙的伤感,毕竟他们从战争开始就一直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莱纳的生命就像是一只沙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巨人之力蚕食,而在死亡来临之前,波尔克希望可以与他长久地相伴,但是为分别而伤感显然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与莱纳言说。

莱纳也慢慢从梦里醒来了,波尔克的睡姿一直很有个性,相比之下莱纳就很老实,所以被子被全部卷走也是常有的事,比如现在他就是被冻醒的,而被子早就被波尔克踢到床下去了。

“你醒了。”波尔克坐起来,光裸的背脊上残留着痕迹。

莱纳把手搭在眼睛上,停顿了片刻,随后也起身,看了看放在床头柜的怀表:“你该准备启程了,踩点到队长会生气的。”

“我们很久都不会见面了。”波尔克从扔在床头的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你最好老老实实呆着,别整什么幺蛾子。”

莱纳已经习惯了波尔克弯扭的表达方式,嗯了一声后说道:“照顾好自己,加利亚德。”

波尔克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吻一吻莱纳,于是他把烟按灭,回身将表情尚有些迷茫的男人压倒,莱纳回应以深吻。

 

波尔克走后,莱纳又回军部呆了小半个月,候补生选拔已经进入尾声,莱纳被留下来指导孩子们。

莱纳当然最喜欢自己天真率直的小表妹贾碧,但剩下的三个孩子也都很讨人喜欢:伍德看起来文文静静其实脾气暴躁,索菲亚乖巧伶俐遇事冷静,法尔科虽然和他最有距离感,但他看得出来法尔科是个善良温柔的好孩子。

贾碧和当年的莱纳不一样,她的各门成绩都很好,伴随着莱纳的任期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贾碧成为铠巨的继任者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而莱纳并不认为这是件好事,因为他清楚继承巨人之后贾碧要肩负怎样的压力和痛苦,但是他并没有能力阻止贾碧走上这条道路,所以他只能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关照这群孩子。

“莱纳!”贾碧脆生生的呼唤把在训练场边抱着手打瞌睡的莱纳叫醒了,少女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像只初生的小野兽,“今天我又是第一名!”

莱纳微微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贾碧的头发,法尔科满脸不高兴地跟在贾碧后面,伍德和索菲亚也跟了过来。

“总觉得莱纳最近很没精神呢,是因为加利亚德先生不在吗?”贾碧捉弄般开口,莱纳表情一滞,避开了贾碧的视线。

“我只是在担心他们的安危而已。”金发男人不自在地挠了挠侧脸,“等你们下周综测结束,我也要离开军部了。东方战线有些吃紧。”莱纳从包里掏出一把糖果,孩子们开心地瓜分了,法尔科并没有伸手,贾碧给了他一个爆栗塞了几颗给他。

“谢谢副长……”法尔科略微僵硬地开口,莱纳表情柔和。

“莱纳真厉害啊!才三年就成为战士队的副长了!作为候选生的时候也一定是最优秀的吧!”贾碧拉着莱纳的手,双眼闪闪发光,充满憧憬和敬佩。

“……啊,我那时候是吊车尾。”莱纳露出怀念的神色,贾碧的表情变得将信将疑,“那时候其他人都有很擅长的科目,但是我都普普通通。”莱纳注视着眼前四个孩子,回想起年幼时和同伴一起去海港玩耍的场景,除了觉得唏嘘而外,更多的是悲伤。

“莱纳你还真是谦虚啊!”贾碧又笑了起来,“再给我们讲讲你们训练的时候的事吧!”

莱纳垂下眼,露出一个苦笑:“这种事也许战士长更适合和你们说吧,那时候大家都不喜欢我,加利亚德天天都和我打架,我实在不是什么正面教材。”顿了顿,莱纳又说,“如果贝尔托特在这里,他也会很乐于和你们分享的。”

“您是在说超大巨人的继任者胡佛先生吗?”法尔科有点紧张地开口。

“啊啊……是啊。”莱纳低垂的眉眼里全是悲伤,随后他抬眼问贾碧,“你还记得贝尔托特吗?在我们出征之前,我和他一起来看过你。”

莱纳还记得那时候贝尔托特扒拉着婴儿床的边缘,小小的贾碧伸出手,捏住莱纳的一根手指。

莱纳,以后我们也会有自己孩子吗?莱纳记得贝尔托特语气里含着欢欣问他,她好小,软软的,好可爱。

那不是当然的事情吗?莱纳回答,等我们成为英雄,她一定会在更幸福的环境里长大吧。

一定!贝尔托特温和地笑着回答,那个笑容穿越时空刺痛了莱纳,莱纳感觉胸口沉闷,甚至没听清贾碧的回答。

“副长今天看起来很累,贾碧,让副长回去休息吧。”法尔科怯生生开口,被贾碧瞪了一眼,但是少女显然也注意到了莱纳不在状态,于是也劝莱纳回去好好睡一觉。

 

莱纳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宿舍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甚是冷清——波尔克在的时候宿舍总是很热闹,因为波尔克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莱纳记得那次和贝尔托特刚看望过贾碧,就在路上遇到了加利亚德兄弟——波尔克因为自己落选一直在生莱纳的气,看见莱纳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到一边,马赛尔倒是热情地给他们打了招呼。

得知他们是来看望贾碧,马赛尔说自己也想要个妹妹,一边的波尔克听见急得差点跳起来,以为马赛尔讨厌他了,脸涨得通红,莱纳忍不住又嘲讽了一句,致使他们差点又在大街上打起来。随后莱纳想起那时马赛尔似乎说了句如果是妹妹他肯定捧在手心,不会让她接触到任何暴力。现在想来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一点马赛尔不希望波尔克当选战士的端倪,只是那时他们太小,马赛尔又太早熟,没有人明白其中的深意——波尔克和莱纳最终还是打了起来,直到被马赛尔和贝尔托特拎开。

 

回到宿舍,莱纳发现桌上躺着一封信,信是波尔克写的,他的字并不工整,字体甚至有些幼稚,签名的最后带着一个俏皮的倒钩,像他本人一样趾高气扬。

由于严格的审查制度,波尔克没有在信里谈论私人感情,他告诉了莱纳一些前线的战况,并委托莱纳在离开雷贝里奥前去他家里帮加利亚德夫妇整理一下苗圃。

莱纳反复读了几遍那封信,波尔克写得匆忙,信纸上还残留了一些面包屑和油渍,莱纳都能脑补出波尔克坐在战壕里左手拿着三明治,右手垫着膝盖奋笔疾书的模样。想象这个画面使莱纳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决定明天训练结束后就去加利亚德家一趟。

 

加利亚德家是隔离区公认的体面人,干干净净,阖家幸福,即使是在马赛尔死后,他们全家也在努力生活。

莱纳原本心里忐忑而愧疚,但是加利亚德夫人对他非常温柔,甚至为他可以来帮忙连连致谢。加利亚德先生表示他们看着莱纳长大,对莱纳的成长感到非常欣慰,这让莱纳倍感窘迫,只能埋着头干活。

在收拾后院时,莱纳看见了一棵枯死的苹果树,他隐约记得小时候马赛尔会摘这棵树上的苹果分给他们吃,而波尔克总是阻止马赛尔分给莱纳,最后被马赛尔狠狠教训。加利亚德夫人说这棵树在莱纳他们启程那年枯死了,波尔克一直舍不得把它铲掉。同时莱纳注意到在枯树旁边有一棵只有三指粗细的树苗,看起来很纤弱,长了大概一米高,应该是最近几年种的,加利亚德夫人又解释说这是波尔克在莱纳回来那一年种的,可能还要两年才会结出成熟的果实来,到时候一定给莱纳做苹果派吃。莱纳心里不是滋味,点头答应——波尔克总是在某些隐秘的地方很细心,远比他看起来更加感性。

 

等所有事情做完已经到了晚上,加利亚德夫人给莱纳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还说这些都是波尔克爱吃的东西,希望也合莱纳的口味,莱纳对于自己能从这个角度了解波尔克感觉新奇。饭后他经过波尔克的房间,发现马赛尔的东西没有任何挪动,在马赛尔的小床对面放置着波尔克的大床,莱纳不知道每天波尔克注视着自己年幼的哥哥曾经的床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转眼这么多年过去,马赛尔还是永远停留在少年。

要离开时加利亚德夫人告诉莱纳,波尔克虽然嘴巴很毒,但也常说受莱纳照顾,莱纳其实明白加利亚德夫妇和波尔克一样想知道马赛尔死亡的真相,但他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有任何妥协。他最后再三道谢,在宵禁前回到了宿舍。

 

波尔克每天都想给莱纳写信,皮克嘲笑他这就是戒断反应,波尔克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他离开雷贝里奥之后没有一天不担心莱纳会做什么傻事,以至于他也恨不得莱纳能天天给他写信表示自己还活着。

波尔克确实无法理解莱纳的心境——相比之下去过帕岛的皮克反而更能明白莱纳恐惧的根源。波尔克不喜欢这种被无形的墙壁分隔的感觉,但是除了蛮力他想不出有什么能让莱纳变坦率的方法。

就这样纠结着苦恼着,他和皮克接下了一次潜入任务,任务难度并不大,从城内变身巨人搞破坏也算是马莱的惯用手段,所以他并没有多想。但是就像曾经港区情报泄露一样,这一次他们的行动计划又被泄露出去,而这差点要了他和皮克的命。

波尔克和皮克原本按照计划走在城市的街头——他们需要前往适合变身的地下室,皮克要破坏敌方的指挥部,而波尔克负责破坏交通网络和通讯设施。原本的计划清楚明了,但在约定的时间没有看见接头人的时候,皮克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妙,她本来想告诉波尔克快走,波尔克却已经飞扑过来把她护在身下,狙击枪的子弹击穿了波尔克的脑袋,他几乎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他又回到了熟悉的黑暗里。

在这片黑暗中,波尔克时常看见尤弥尔的过去,但这次有些不一样,他没有看见赫里斯塔,他看见了贝尔托特——

他来到了马赛尔的回忆。

波尔克的心跳得飞快,他感觉口干舌燥,就像是挖到宝藏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马赛尔的回忆,可能是因为子弹破坏了他的脑子,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的兄长,这个只有他腰部高的少年——景色伴随着马赛尔徐徐展开——他们在前往帕岛的舰船上。

贝尔托特在这个年纪已经比所有人都高了,他靠着船舷站在马赛尔身侧,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海面一片漆黑像只吞噬一切的巨兽,马赛尔垂着眼看起来在思索什么。

“他们已经睡了吗?”马赛尔开口问贝尔托特。

“是啊,阿尼很早就睡了,莱纳晕船得厉害,吃了止吐药也躺下了。”贝尔托特还是像波尔克记忆里一样说话慢吞吞的。

马赛尔笑了笑,波尔克注视着那个笑容有些恍惚,随后觉得鼻子发酸,但是记忆里他无法落泪,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莱纳之前看起来斗志满满的样子,结果居然会晕船,这还真让人意外。”

贝尔托特似乎也笑了,他站在暗处轻轻开口:“谢谢你一直这么关照莱纳。”

马赛尔似乎怔了一下,别开眼睛抓了抓后颈,波尔克熟悉这个动作,马赛尔只有撒谎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神色:“大家本来就是互相帮助……没必要谢谢我。”

贝尔托特似乎是嗯了一声,眺望着漆黑的海面,波尔克的印象里贝尔托特并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附和莱纳,很少自己主动和他们交流,所以这次他和马赛尔聊天也算是件新奇事。

“其实我之前不小心听见了你和队长的对话……”贝尔托特犹豫着开口,“谢谢你那么说莱纳……其实我一直都在担心如果莱纳没有被选上战士我该怎么办,我一直都不太有主见。”贝尔托特笨拙地抓握着栏杆,“莱纳是我最好的朋友。”

马赛尔并没有如同波尔克想象的那样自然又温柔地回应,而是有些僵硬而紧张地开口:“你听见我和队长说的话了吗?”

波尔克察觉到了异样,贝尔托特当然也感觉到了,高挑的少年有些羞愧地抓了抓头发:“我只是路过……听到了一点,谢谢你夸莱纳。”

马赛尔似乎想等后文,但是贝尔托特只说了这么一句,所以气氛有些尴尬地凝固了,船体破开水面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末了马赛尔不太自然地拍了拍贝尔托特的肩膀,贝尔托特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还想说什么,波尔克却像是被人重重撞了一下,随后意识离开了这段回忆。

 

“波克!”波尔克睁开眼,脑组织已经长合了,但是他头还是很痛,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眼前的闪着颜色诡异的光斑,他花了一会儿来理解这股浓烈的腥臭味从哪里来,后来他意识到自己被车力巨人咬在嘴里。

车巨的口水把波尔克浑身弄得黏糊糊湿哒哒的,波尔克发出一个生理性不适的单音,皮克爬到山丘顶端把他放了下来。

“波克,你感觉怎么样。”皮克从车巨的身体里钻出来,波尔克正在呸掉嘴里残留的腥臭液体。

“任务失败了吗……”波尔克扶着自己的头,耳鸣让他都不太听得清楚皮克在说什么,他甚至想不起来进城之后发生了什么了,这是脑子被破坏的后遗症。

“是啊,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如果不是你反应快我们可能都死了。”皮克坐下来凝视着远处的城市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大脑被破坏的话会短暂地失忆。”

波尔克茫然地摇了摇头,顿了顿:“我刚刚看见我哥的回忆了……这还是第一次。”

“是吗……”皮克的声音柔软了一些,“我都快记不清马赛尔的模样了,他真的很优秀。”

波尔克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附和,他回忆起马赛尔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有块石头堵在心口上——马赛尔说了什么谎?他为什么要夸莱纳?

关于马赛尔死亡的谜题似乎又增加了,莱纳讳莫如深的态度使马赛尔的死本就像一团迷雾,此刻回味着回忆里的一切,波尔克感觉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但是波尔克同时认为自己距离真相前进了一步,以至于他甚至想让皮克对着他的脑子再来一枪。

皮克露出了关爱又怜悯的神色,显然并没有把波尔克的奇怪要求放在心上。

 

【07】

 

之后的日子似乎过得快了一些,波尔克和莱纳依然挣扎在各个前线,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结束的战争打得拆东墙补西墙——马莱海军大概也是安逸了太久,一个夏天被联合军几乎打沉了一半,海上的压力传递到陆军,艾尔迪亚人前赴后继地去送死。这样被动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第三年年底,陆军的战线终于完成了合围,只要稳步推进下去,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波尔克和莱纳有半年没有见面了——由于功能性不同,波尔克基本上都在负责破坏各种敌军基础设施,而莱纳在进攻的同时还要兼顾威慑其他虎视眈眈的国家,所以他一直在马莱国内和前线间辗转。偶尔他会和波尔克通信,但也都是寥寥几笔,由于信件审查,他们也不会在信件里互诉衷肠。

 

在决战的前夕,波尔克终于在军营里见到了莱纳。不知道有没有时常和豆芽们接触的缘故,莱纳似乎看起来开朗了些,也终于长回了一些肌肉,比波尔克最初见到他时看起来可靠许多。从战争开始的第三年莱纳就蓄起了胡子,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了,波尔克无法理解他的想法,觉得他的胡子蠢爆了,而且接吻的时候很扎人。

此刻他们在远离军营的树林里,莱纳赤脚踩在河里抓鱼,波尔克升起了火,在这里可以听见军营里士兵们搬运东西的巨大噪音,而早早定好了战斗任务的两位战士正在忙里偷闲。

“希望明天战争就能结束。”波尔克拨弄着树枝,火烧得很旺,“我已经快一年没回雷贝里奥了,每天咬东西腮帮子疼。”

莱纳神情专注地举起树枝制作的简易渔叉,随后一击即中,他走回岸上,坐回波尔克身旁:“下周我们就能回去了。”莱纳娴熟地处理着还在挣扎的鱼,波尔克往行军锅里扔了一把去腥的野菜。

“我们有半年没见面了吧。”波尔克撑着下巴,语气里有意思不易察觉的别扭,“回去一定要好好喝一顿。”

莱纳垂着眼,他很确信明天不会输,但是他隐隐还是有些顾虑,不过他不会把这种顾虑传染给波尔克:“当然,回去之后带贾碧他们野餐吧。”

波尔克皱起眉毛:“不过明天他们也要上战场,现在都还在帮忙挖战壕,你不担心吗?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小鬼,中弹了就会死。”

莱纳似乎是叹了口气,他把处理好的鱼扔进锅里,抬起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波尔克的眼睛:“你会保护他们的对吗?加利亚德。”

又来了。波尔克不爽地想,即使过了这么久,莱纳还是固执地叫他的姓,就像故意拉开距离一样。

我不仅会保护他们还会保护你。不过波尔克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只想短暂地休憩片刻,而莱纳总是让他安心,现在就好好享受这顿鱼汤吧,在被吉克发现之前。

 

然而第二天的战斗依然出现了差池。

 

波尔克按照计划割伤手掌之后蹲在战壕的阴影中,在装甲列车被破坏之前他都不能现身——作为最后一击,马迦特亲自指挥各个部队,为了避免这场战斗出现任何问题。

他焦灼地握着枪观察着战壕外的情况,艾尔迪亚的战士小队顶着对方机关枪的火力压制向前冲锋,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装甲列车却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上的伤害。随后波尔克看见了五个战士候补生也在跟着冲锋,他的心都揪紧了,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旁边的马莱军官却按着他的肩膀。他不爽地甩开马莱军官的手,回头正好看见法尔科被榴弹的余波冲飞出去,似乎是失去了意识——他感觉一股气血直冲入脑,手掌周围开始出现细小的电光。

“加利亚德,不要妄动。”无线电里传出马迦特仿佛看穿他心思一般的发言,波尔克咬咬牙攥紧了拳头。

随后他看见柯尔特顶着枪林弹雨把法尔科拖回了堑壕。片刻后只穿着贴身衣物的贾碧举着双手走了出来。

“她在干嘛?!”波尔克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他死死盯着贾碧慢慢向对方机关枪位所在的战壕靠近,敌人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并没有开枪。

“加利亚德!不要动!”马迦特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就在这时贾碧突然摔倒,波尔克条件反射地冲了出去——与此同时贾碧把脚腕上系着的手榴弹甩了出去把铁路炸了个稀烂,而在马迦特那句“放出颚巨!”之前波尔克已经完成了变身——真是太乱来了!波尔克心里骂了一句,把整个身体挡在了贾碧和突然冲出来的法尔科面前。

布朗家的人是不是脑子里都没有死字?!波尔克懊恼地护着两个孩子回到堑壕,装甲列车的铁路已经被破坏,身后代表撤退的信号弹炸开,剩下就是莱纳和吉克的舞台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是无垢巨人从天而降的时候,波尔克还是深受震撼,这些被做成无垢巨人的艾尔迪亚人也许只是犯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罪,也许是复权派的残党,但此刻他们都在空中炸开,变成连牲口都不如的武器——很多巨人在落到地面时就摔断了脖子——波尔克一边和皮克清理压制着敌方城墙外残余的士兵,一边注视着铠之巨人从天而降。

 

莱纳在战场上的判断力毋庸置疑,他能四年从戴罪之身坐上副长的位置不仅仅是因为他继承铠巨而已——莱纳很快在心里拟出了最佳进攻路线,落地的冲击不会对有着坚硬铠甲的他带来什么影响,而高速奔跑带来的力量足以破坏大部分定点反巨人炮——但是他还不清楚最新式反巨人炮的威力到底有多强,他只能靠速度取胜。

 

波尔克和皮克本不会参与要塞内的压制任务,但在波尔克看见残余的巨人炮对准铠巨的脑袋时,他的身体动得比脑子更快——

我要救他。

波尔克脑子里刚刚出现这个想法,颚巨的爪子已经把反巨人炮和炮手捏得粉碎,铠巨望向他,就像莱纳注视着他一样。

看见铠巨平静的眼睛,波尔克有刹那的恍惚——很久之前他问莱纳,巨人之躯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莱纳沉吟片刻回答,人类之躯太渺小,大多数时候你不会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但是当你也回归人类之躯观看到自己制造出的惨状之后,愧疚心就无穷无尽地涌来了。

如果不为了保护什么而战,很快就会迷失在巨人的世界里吧。波尔克注视着颚巨手心的斑斑血迹,回想着莱纳说过的话,而残余的敌人大骂着婊子的后代向他开炮,颚巨灵巧地躲过了。

波尔克回到城墙外,看见莱纳挥舞着瞭望塔的残骸扫荡敌人,片刻之后兽之巨人来到了现场。

只要兽巨击沉海湾里的联合舰队,战斗就可以结束了——波尔克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敌人濒死挣扎的最后一波舰炮,全部都打在了冲出来护在兽巨面前的铠巨身上——波尔克称得上惊恐地看见铠巨几乎被打成了筛子,身体上的血肉四处飞溅。

 

在战斗结束之后他和皮克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跑向莱纳倒下的地方。

作为马莱之盾,铠巨被各种武器攻击是家常便饭,但是被打得这么四分五裂还是波尔克第一次见,他在巨人挥发的蒸汽里努力寻找铠巨的后颈,最终终于和战地医生一起把大半个身子和半个头都被炸烂了的莱纳拖出来。

——波尔克心疼极了,莱纳看上去表情很痛苦,原本是一场大胜却在最后时刻蒙上了阴霾,莱纳的血蹭了波尔克一身,护士们焦急地抬着担架离开了。

 

清理无垢巨人的任务还是在他们身上,回收了莱纳之后波尔克和皮克操纵着巨人把这些可怜的人体兵器的后颈咬烂,波尔克认为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紧张的战斗之后他心里只剩下了疲惫,以及牵挂着莱纳的焦虑。

波尔克回想起某次他们一同清理无垢巨人后坐在城市的残垣上,莱纳叼着烟语气里都是叹息,波尔克还在惊讶于铠巨奔跑带来的威力,在城市的中心大路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巨人看起来很伟大吧。”莱纳没来由地说,“看起来像神明一样,什么都可以破坏,什么都可以粉碎。”

“但是在巨人里的我们其实很渺小,渺小到眼前的人都拯救不了。”莱纳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波尔克没有回答,他其实想问莱纳到底想拯救谁呢?

而此刻波尔克似乎理解了莱纳的心境,他刚刚明明就在颚巨体内,却无法阻止莱纳被舰炮打得遍体鳞伤。他们看起来很强大,但是大多数时候都只剩无力而已。

 

看见躺在医院里的昏迷不醒的莱纳,波尔克没来由的很生气,生他自己的,也生莱纳的——虽然他知道莱纳保护吉克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波尔克讨厌莱纳这种和寻死无异的行为,这种想法就像刻在莱纳骨子里,短短四年波尔克根本无力将其完全剥除。

莱纳的身体完全恢复之后就被搬回了临时宿舍,而波尔克不得不在截止之前连他那份战斗报告一起写掉。今天的三明治非常好吃,但这并不意味着波尔克的心情有所好转。

莱纳看起来又在做噩梦,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单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波尔克纠结再三还是没有喊醒他,毕竟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补充睡眠是不可或缺的。更何况他还在生闷气,他可没这么快就原谅莱纳。

 

莱纳大叫着醒过来的时候波尔克正在写他那份报告,心情欠佳的颚巨继承人忍不住嘴上刻薄了一下,莱纳倒是很熟悉波尔克的套路,垂着眼向波尔克道谢,像是安抚一只炸毛的刺猬——莱纳一道谢波尔克的气就消了大半,连嘴角都忍不住挑了一下——不过他用擦嘴角的动作迅速掩盖了。波尔克嘴硬说是为了拯救祖国的铠之巨人没有得到莱纳的回复,莱纳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垂着眼思绪落在很远的地方。

波尔克不喜欢莱纳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这意味着莱纳的心神又回到那座该死的岛上去了,那座岛就是横亘在他和莱纳之间的万丈悬崖,他是有多想吧莱纳拉扯过来啊,可是他对莱纳在岛上的经历一无所知,那种讨厌的孤独感又涌了上来,仿佛他是被落下的那一个。每当这时波尔克就会想,如果九年前他继承了铠巨,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但是他没有这么和莱纳说过,而现在他选择说出来。

“说起来,如果九年前我继承了铠之巨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波尔克垂着眼说,他知道现在不是一个提这件事的好时机,但是他讨厌莱纳露出那种行将就木的表情,既然如此,哪怕是刺痛莱纳他也要说下去,“我哥也不至于为了保护你被附近的巨人吃掉了。”

其实波尔克的内心深处依然认为,他如果继承铠巨可以比莱纳做得更好,这也是事实,而他的这句话果然刺激到了莱纳,莱纳身体一震,似乎有些慌乱,紧张地开口问他:“你看见了马赛尔的回忆吗?”

波尔克侧眼看向莱纳,莱纳那双蜜色的眼眸小心翼翼看着他,波尔克想了想,决定不把之前和皮克的遭遇说出来——他虽然来到了谜题答案的边缘,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比起逼问莱纳,他反而更想知道为什么莱纳要向他拼命隐瞒:“很遗憾,并没有。”波尔克转回视线,“我没有看见你丢下我哥逃跑的模样。”

莱纳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波尔克继续开口:“但是我多少了解一些关于尤弥尔的事,背负着那么夸张的名字,她却度过了相当悲惨的一生呢。”

莱纳眼前浮现出尤弥尔那张透着刻薄的脸,在最终分别时,尤弥尔看向他和贝尔托特的眼神是释然的,也许她已经走出了笼罩着她一生的黑暗,所以可以洒脱地回到马莱赴死吧。

“是啊,你说的没错。”莱纳回答波尔克,波尔克之前从没和他聊过这样的话题,他以为波尔克不是会提起这样沉重的回忆的人。

又来了。波尔克感觉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莱纳又一次消极地对待了他的试探,即使他已经表现出自己多少了解一些岛上的事,莱纳依然选择站得远远的。

“把颚巨还回来也是那个女人的意思吧?那么你在岛上都做了些什么呢?不会总是受人照顾吧?”波尔克意识到了这是一次和莱纳的心理博弈,他们总要有一个人迈过悬崖,而不是假装它从未存在。

“……是啊。”莱纳别开眼,像一只一点点缩回壳里的蜗牛。

为什么你总是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呢?波尔克有些生气了,莱纳显然打算一直附和他到对话结束,即使被他刺得遍体鳞伤也绝不会有半句反驳,简直就像是把他当作不成熟的孩子一样。可他想离莱纳更近些,他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想了解莱纳过去的一切,他希望他们对待彼此永远坦诚,转眼四年时间过去,他们像是相伴走了很远,又像是永远停在原点,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让人窝火了——就像是莱纳是出于对马赛尔的愧疚之心才和他相爱一样——他确实想知道关于马赛尔生前的一切,可他不喜欢莱纳活在马赛尔阴影下的感觉:“……我透过那个女人的回忆看见你,看起来你是个十分让人信赖的男人嘛。”波尔克蹙起眉头,有些愠怒,“那根本就是……在模仿我哥嘛。”

反驳我啊,莱纳。波尔克攥紧了手里的笔,告诉我你就是你自己,你的选择都出于你的自由意志,而不是徘徊在逝者的影子里。

可是莱纳没有反驳他,莱纳睫毛微微颤抖着,垂着眼露出一个苍白的苦笑,他侧眼看向波尔克,目光里全是波尔克看不懂的东西:“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加利亚德。”随后他像是为了强调什么一样,又重复了一次,“你说的这些,都是对的。”

“……”波尔克怔住了,他没有预料到莱纳肯定了他的揣测,他甚至一时无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他呆呆的蹦出一个疑惑的单音,皮克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走了进来。

“不要欺负一个刚被舰炮打烂的人啊,波克。”皮克进门就察觉到了战友之间紧张的气氛,波尔克因为她的到来松了一口气,顺着皮克的话接了下去。

“别这么叫我,皮克。”

之后皮克让莱纳去看看担心他的孩子们,莱纳也就趁此离开,波尔克不得不接着帮莱纳把报告写完,而他看着瘫在床上的皮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由衷地希望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他们可以获得喘息。

 

清扫战场还没有结束,马迦特带来的部队和军部高层要先行回国,列车上波尔克还在赌气,所以他和皮克坐在一起,莱纳看出了他的心思,选择去了战士队士兵们的车厢。

那一晚上柯尔特喝得烂醉,隔着车厢都能听见他在大喊大叫,间或可以听见贾碧清脆的笑声,而波尔克心情欠佳,摆在桌上的酒一口没动。皮克看出了他的心思,把那瓶酒拿给了柯尔特。

等回到雷贝里奥,波尔克架着东倒西歪的兽巨候选人下车,莱纳远远看着,没有搭把手的打算。波尔克回到故乡心情好了不少,暂时没有再去为难莱纳的意思,转而去打趣几个大喊大叫的小鬼去了。

 

原本以为回到雷贝里奥可以休整一段时间,结果波尔克刚刚和父母回到家就接到命令说第二天要去军部开会,听说是要准备新的战争,波尔克听完就觉得心情烦闷,不过不好在久别重逢的父母面前表现出来。

加利亚德夫妇告诉他莱纳离开军部前帮忙整理了苗圃,他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觉得更烦闷了——他和莱纳的关系好像陷入了僵局,他明明心里是关心莱纳,但说出口之后好像获得了反效果,莱纳的肯定又是什么意思?他在岛上的言行真的是在模仿马赛尔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波尔克的心乱成一团,手里的苹果派都不香了。

当天晚上他果然失眠,他盯着马赛尔的小床,第一次感觉他的哥哥离他这么遥远,马赛尔在他记忆里永远是沉稳可靠又温柔的大哥,可他的死却变成了一块迷雾里的石头,压在波尔克的心口上。

过去几年波尔克几乎没有和莱纳提到过关于马赛尔的话题,那是一个没有彻底结痂的伤口,他们俩都不敢去撕开,莱纳惧怕波尔克了解真相,而波尔克担心他的坚持把莱纳推得更远。

但是这件事迟早都要拿上台面。波尔克烦躁地翻了个身,感觉自己的脑子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东西。

 

第二天雷贝里奥起了大雾,波尔克睡到太阳把雾驱散才醒,由于睡眠不足他在去军部的路上哈欠不断,走到一半看见一圈人群,听说是个回来的士兵自杀了。

战争就是这种东西,在人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有的人选择背负,有的人选择逃离,没有对错之分。波尔克已经选择了背负的道路,所以他会一直走到落幕。

走上去战士长房间的楼梯时,波尔克看见一团匍匐在地的黑影,吓得他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睡意被全部驱散,皮克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波尔克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给我好好走路啊!”波尔克抱怨着推开战士长房间的大门,其他人早就到了,吉克正在倒茶,莱纳看了他一眼,又躲闪开了视线。

啧,真让人不爽。波尔克喝了一口吉克泡的茶,苦得做了个鬼脸。

作战会议提到他们会再次进攻帕岛,而为了师出有名,继承了战锤巨人的戴巴家族会挺身而出——波尔克听到这个家族的名字就觉得愤怒——所有马莱的艾尔迪亚人都被奴役被限制在隔离区的高墙内时,戴巴家族享受着无上的荣誉和优渥的生活,事到如今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挺身而出,为战争冠上正义的名头,真是让人彻头彻尾的恶心。

波尔克向来心直口快,何况在座没有马莱军官,他毫不避讳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却在说到一半时被莱纳僵硬地打断了——

这时波尔克才意识到吉克说的那句“不在这个房间里”也许有什么深意,他看了还在表达忠心的莱纳一眼,莱纳没有看他,他有点失落地垂下了眼睛。

 

会后莱纳留下来看了会儿战士队的训练,波尔克本来想和莱纳搭话,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莱纳站得远远的,一起注视着贾碧怎么吊打所有队友。

莱纳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沉郁,就像是在思考什么非常痛苦的问题,波尔克远远看着他,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缘,而莱纳却越退越远。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走到莱纳近前,莱纳小声叫了他一声加利亚德。

这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波尔克郁闷地想。

“今天我要先回去了。”波尔克僵硬地开口,耳根泛红,“晚上八点我在老地方等你。”

莱纳一怔,随后点了点头。

“你今天要把所有事情给我说清楚。”波尔克有些恶狠狠地说,捶了莱纳肩膀一拳走了。

 

我又要回到那座岛去了吗?莱纳痛苦地想着,我又要以侵略者的姿态到那座岛去了吗?我又要去那个带给我这辈子无法抚平的创伤的地方去了吗?我又要冲曾经的伙伴刀剑相向了吗?

莱纳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在帕岛度过的那几年,他无法忘记自己被所有人仰仗着而最后不得不杀死信任着他的战友们的痛苦,也无法忘记在最后一次夺回作战时让,柯尼和莎夏看向他的眼神——那一双双泫然欲泣和失望震惊的眼睛深深刺痛着他,无数次在他梦里重现。

莱纳有些恍惚地靠在训练场边上,跑道上贾碧一马当先,让他的回忆回到那个训练的雨夜——马赛尔是第一个拿到候补生名额的孩子,莱纳气喘吁吁地跑在马赛尔身后,波尔克似乎比他还要慢一些,那天测试结束后他们浑身泥水地在树下休息,波尔克一个劲儿地夸马赛尔,莱纳又急又委屈,眼眶红红地坐在树的另一边,贝尔托特把自己的水分给莱纳喝,莱纳毫无心情地推开了。他还记得波尔克走到他面前叉着腰叫他吊车尾,说下次不会输给他,他懒得理波尔克,把头埋在伤痕累累的膝盖里,无法被选中的恐惧支配着他——他无法回去面对母亲失望的眼神,他这辈子似乎都是在为他母亲而活的,他想成为她引以为豪的儿子。波尔克见他没有反应有些生气,拿脚踢了踢他,贝尔托特还没来得及阻止,莱纳就像是只小野兽似的扑上去和波尔克扭打在了一起。

莱纳还记得当时他咬牙切齿地说波尔克才是吊车尾,波尔克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呆呆挨了他几拳。第二天波尔克被马赛尔按着头道歉,波尔克不情不愿地给了莱纳一个苹果。

 

莱纳去到岛上后,再也没被人称作过吊车尾,他逼迫自己要比马赛尔更为可靠,舍弃所有软弱的幻想,带领着贝尔托特和阿尼回到故乡去。

在破墙之前,莱纳从没想过帕岛上生活着和他们无异的人们,帕岛的艾族人在他们的教科书里是可恶的恶魔,抛弃了曾经的同胞,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所以最初决定继续执行破墙计划时,他没有任何愧疚之心,比起考虑墙后的人们,显然马莱军方的铁腕和残忍更让他恐惧——如果他们在失去马赛尔之后放弃任务回到马莱,最轻是他立刻被剥夺铠巨,大概率还是被波尔克吃掉,重则布朗全家都会被送往“乐园”,阿尼和贝尔托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根本承担不起这个结果。他已经不是那个躲在被子里流泪的孩子了,从贝尔托特打碎墙壁之后他下定决心要舍弃自己的人性,想回去唯有这一条路而已。

可结果是他无法彻底放弃作为莱纳.布朗的一切,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他为104期的伙伴们付出了太多感情,即使他催眠自己那都是为了完成任务的演技罢了。可他无法忘记那群鲜活地生活在他周围,偶尔犯傻,多数时候还是努力而可靠的同伴——如果知道最终是那样的结果,莱纳大概不会去成为团队的领导者,也绝不会多次对104期的同伴施以援手吧。他在104期的同伴身上看见了太多自己过去的影子,不管是跟不上队伍长途跋涉的阿尔敏,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而懊悔的艾伦,那时他就想,自己会对他们出手相救,大概也是因为他渴望着年幼的自己能被谁帮助吧。他正因为可以理解艾伦那强烈到称得上扭曲的,渴望变强的心情,才忍不住想要拉艾伦一把,可这成了他一生的噩梦——在艾伦满怀恨意地诅咒他时,他有多想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抹去啊——因为他的决定,艾伦失去了母亲,数以万计的艾族人死于巨人、饥荒、兵祸,他根本负担不起这么沉重而绝望的罪行。

 

莱纳.布朗存在的根基已经被帕岛的一切砸得四分五裂,致使他不得不用另一重人格来逃避这一切,但现在他已不会再使用那个阳光可靠的人格来掩盖自己的罪行了。身为士兵的一切被封存在一个名为帕岛的罐子里,莱纳想忘记它,并且永远不去触碰,可如今马莱要把这个罐子打碎,把血淋淋的一切铺陈在他眼前,仿佛使他赤脚踩过荆棘——他无法承受那种痛苦,痛苦得他想马上死掉。

 

其实活着才是对他的惩罚。莱纳在给步枪上膛时思考,希望下辈子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他们也能相爱吧。莱纳的手指又把扳机扣紧了,他本以为自己面对死亡足够坦然,求生本能却还是阻止他立刻扣下扳机,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拉扯着他,而就在这时墙外传出重重的捶墙声,墙体中空所以回声很大,吓得莱纳狠狠一哆嗦。

他似乎又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回来了——莱纳放开枪剧烈的喘息,因为刚刚过于紧绷甚至想要干呕,他狼狈地咳嗽了几声站起来,看见刚刚拿墙出气的法尔科走远了。

“……”莱纳扒拉着窗口的铁栅栏,突然想起还在训练的贾碧和其他孩子,他又怎么能让孩子们伤心失望呢——莱纳重重叹了一口,颓然地把步枪放了回去。

 

【08】

春末的夜晚开始变短,八点时还有一点夕阳的余晖,莱纳走过隔离区破旧的街道,两边的建筑逐渐变得破败稀疏,最后他走到这家经营不善却奇迹般还开着的旅馆前时,波尔克正站在二楼露台吃面包,挥手把恼人的海鸥赶跑。他想为什么波尔克不去房间里吃,随后意识到波尔克大概是在等他。他在店门口站定,抬眼和波尔克四目相接,波尔克吃面包的动作僵了一下,冲他眨了眨眼睛。

 

“你要吃吗?”波尔克有点不自在地把留下的一个面包递给莱纳,他今天去面包店去得太晚,莱纳喜欢的那款面包一大早就被买光了,更别提火腿三明治了。

莱纳的嘴里还保留着枪油的味道,食物让他有些反胃,但是他不会拒绝波尔克的好意,于是他接了过来,波尔克随后给他递了一杯水。

“感觉很久没有来这里了。”莱纳觉得自己应该率先开口,因为他感受到了波尔克的不自在。

“是啊,连老板都换人了。”波尔克回应到,没有直视莱纳的眼睛,“今天会上谢谢你了。”

莱纳一怔,才反应过来波尔克在为何道谢,淡淡回答:“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不用放在心上。最近一直都会忠诚度审查,多注意些就好。”

波尔克闷闷嗯了一声,侧眼打量莱纳——莱纳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他们各自坐在床的一边,就这么沉默下来。

“……我说你啊。”波尔克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开口,“从前两天开始,你就在不爽什么啊?一副想要立刻去死的样子,这些年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莱纳垂下眼,露出愁苦的神色,可是他没有说话。

“回答我,莱纳。”波尔克一字一句说,“这招不是永远都管用。”

莱纳当然不想告诉波尔克原因,他想保护自己,也想保护波尔克,可是他内心又有一丝动摇,就像是蓄满了水的水坝,寻求着一个释放的出口:“……我们要去那座岛了。”

这倒是波尔克意料之内的回答:“以马莱现在拥有的军力,踏平那座岛根本不成问题。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那如附骨之蛆的过去苏醒,害怕再次伤害珍视之人——莱纳的双手搅在一起,精神上的压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我惧怕那座岛上的一切,加利亚德。”

波尔克愣了一下,感觉五味杂陈,他顿了顿开口:“……不管你曾经在那座岛上经历了什么,现在我才是你的同伴。”

同伴这个词刺痛了莱纳,他咬了咬下唇露出一个苦笑:“我害死了贝尔托特和阿尼,我不想害死你。”

“你这家伙是在看不起我吗?”波尔克提高了音量,“你觉得我是第一天上战场的小鬼?会输给一群龟缩在墙内的野蛮人?”

——并不是这样的。莱纳心想,正因为帕岛人对巨人原本没有任何概念,所以才使得他们对猎杀巨人有种蛮荒的强悍,别国用坚船利炮做不到的事,他们用两片窄小的利刃就能做到——马莱用一群怪物培养出了另一群怪物,正因无路可走,他们才不得不一直前进。莱纳不指望波尔克可以理解墙内的状况,如果可以,他希望波尔克永远不要和他们遭遇。

“……加利亚德。”莱纳注视着地板上藏污纳垢的裂痕,语气里有深深的叹息,“他们……和你想的不一样。”

“在那座岛上的每一天,我都像生活在地狱里。”莱纳轻轻说,“最初的时候,我因为害死了你哥哥而害怕得不得了,明明知道无法成功,却还是带着贝尔托特和阿尼继续执行计划。”回忆一旦开了口子,就像是洪水一样淹没过来——莱纳痛苦地闭上眼继续说,“因为我的决定……有很多人死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波尔克捏紧了拳头,他好想给莱纳一拳,可莱纳看起来可怜又悲伤,于是他只能拿床出气,“——你这家伙也太自恋了吧,就算你没有做出破墙的选择,之后还会有无数的继任者去完成这件事,这根本就不是你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波尔克生气地说,“你不去,可能就是我去,或者吉克和皮克去,你以为那些人可以不死吗?”

“你以为战争是过家家吗?你可以一个人对所有发生的事全权负责?”波尔克越说越生气——他知道莱纳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是莱纳走不出来,他迷失在过去里,波尔克对此无能为力,无力感让他暴躁,他觉得自己像是对着一个巨大的山谷大喊大叫的猩猩,除了自己的回音什么都听不见。

莱纳颤抖着把脸埋进手里, 波尔克说得不错,他们其实对自己的命运没有选择权,可他宁愿那天韩吉可以直接砍断他的脖子,而不是让他苟活几年后再一次去经受折磨。他和波尔克站在两个位面,他在帕岛沉得太深,深到很难抽身,但是波尔克一直站在马莱的视角,进攻帕岛和进攻其他国家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话啊,莱纳。”波尔克站起来,走到莱纳面前,说话说得咬牙切齿,“不要再自以为是地保护我了,你这个胆小鬼。”

“……”莱纳抬起眼看波尔克,蜜色的眸子颤抖着,看上去支离破碎,波尔克看见那个眼神心都要碎了,莱纳已经把自己最柔软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他看,这让他怎么逼问下去呢?他的恋人就像是在碎裂边缘的玻璃,再轻轻推他一把,他就会碎成千片万千——波尔克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来吻了吻莱纳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有什么兴致,波尔克一直在抽烟,莱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感觉自己脑袋空空,明天他要在作战会议上发言,给高层提供进攻路线的参考意见,他不得不把碎了一地的回忆暂时清除到一边,思考怎么尽量理性地在会议上描述帕岛的状况——毕竟马莱人通常都不会允许艾尔迪亚战士在高层会议说话,一般他们只能站在一边默默听着。

而他能提出什么意见呢?整个帕岛只有一个军港,看样子也已经被完全破坏了,想要大规模入侵,这些年流放的无垢巨人也会给他们造成很大麻烦。同时他很清楚调查兵团的厉害,所以即使武器上有压倒性的优势,他们也不见得能赢得胜利——毕竟马莱舰队一个夏天被打沉了一半,足以看出马莱现在有多么外强中干。

波尔克抽完最后一根烟,躺到莱纳身侧,温暖的体温透过接触的地方传过来——波尔克的体温总是比莱纳高一些,像个小火炉,莱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直接感觉到了,他忍不住贴近了一些,波尔克一开始有些僵硬,但最终还是把他抱进了怀里。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你身后啊。波尔克心想,但他没有说话,莱纳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第二天莱纳醒得很早,波尔克还在呼呼大睡,直到莱纳穿好了衣服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我要先去军部整理今天的会议文件。”莱纳一边系腰带一边说,“你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

波尔克嘟囔着应了一声,手在床头柜上一阵乱摸,摸到半个昨天没吃完的面包扔给莱纳。

“要我给你带早饭吗?”莱纳接过来开口问道。

波尔克头很痛,昨天莱纳睡着了一直在折腾,差点一脚踢断波尔克的肋骨,不过波尔克没打算告诉莱纳,他揉着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带着浓厚的鼻音开口:“帮我提前泡杯咖啡吧……”莱纳应了一声,波尔克又闭上了眼睛。

 

作战会议上莱纳冷静理智地分析了帕岛的现状,结果果然还是被军部高层阴阳怪气了一番,波尔克全程臭着脸——艾尔迪亚人低人一等的看法刻在马莱人的骨子里,尽管在波尔克看来这就是群脑满肠肥的饭桶罢了。莱纳相比之下就成熟很多,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几句后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下半场的会议战士队并没有被批准参加,波尔克终于喝上了那杯早就冷掉的咖啡,莱纳和吉克在露台抽了支烟,皮克在会议室外面吹风,几位男士便也聚了过去。

“帕拉迪岛的作战计划相当顺利呢。”波尔克靠着栏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开始阴阳怪气,“长官们真的聪明得快死掉了,真期待会下达什么作战计划。”

皮克轻轻笑了一声:“比如把这一切托付给四个孩子之类的~我们艾尔迪亚人今后,将会如何呢?”

莱纳没说话,盯着操场上法尔科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超过贾碧,柯尔特也在一边看着。

“嗯?”莱纳慢慢睁大了眼睛,看见法尔科真的超过了贾碧,而且拉开了距离,“超过去了……”

法尔科一副自己赢得了世界的表情跪滑在地上,波尔克又好气又好笑地嘴角上扬,语气里却又有点欣慰——

“哼,才赢了一次就高兴成这样,真的完全不知道我们在操心什么。”

“……”莱纳看上去欲言又止,“那小子……”

柯尔特的表情明显有些担忧,作为法尔科的兄长,他似乎有别的想法:“可是就算法尔科现在表现再优秀,也无法动摇贾碧的优势。”

气氛突然凝住了,波尔克眼神一暗,显然是想到了当年自己落选的事,这么多年过去,很难说他已经不再计较被莱纳反超的事,毕竟他的脾性就是如此:“那可难说……毕竟选拔的标准暧昧不明。”

莱纳看了他一眼,觉得波尔克很擅长精准打击,但是意外的,波尔克的刻薄并不惹人反感,倒是更像低年级班级里嘴硬的男同学,还有一点可爱。

“……不会吧。”柯尔特忧心忡忡地开口,“马莱军队不至于做出这种判断吧……没有必要连法尔科都去当巨人……”

波尔克一怔,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他心上挠了一下,吉克就在这时喝止了柯尔特这种自找麻烦的说法,兽巨继承人支支吾吾地道歉,而莱纳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算了……当哥哥的人就是这样。”吉克拍了拍紧绷的下属,“跟我来。”

波尔克这一次抓住了那种违和感,他仿佛触电般一激灵——马赛尔当初作为他的兄长,是否也有这样的心境?

皮克注意到了他有些异常的沉默,她总是在这方面非常敏锐:“怎么了?波克?”

“……”波尔克挠了挠脑袋,“不……没什么……”

莱纳没有注意到波尔克的异常,用一种深不见底的眼神注视着四个孩子在操场上打闹,波尔克开口问剩下的同僚们想不想去吃一顿迟来的早饭。

 

当天晚上波尔克邀请莱纳去家里吃饭,算是整理苗圃的答谢,结果加利亚德夫妇碰巧去别处走亲戚当晚不回来,波尔克亲自下厨给莱纳做了一桌子介于糊和不糊之间的饭菜,不过大概还是熟了,不会给肠胃造成太大负担。莱纳过意不去给波尔克做了土豆浓汤,变成了整个桌子上最出彩的菜式。

“今天就在我家住吧。”波尔克用力把叉子叉进硬邦邦的猪肘子里,“今晚我爸我妈不会回来的。”

莱纳答应下来,开口问:“你明天要值班吗?”

“当然不。”波尔克最后还是上手了,放弃了最后的讲究,“谁会在庆典当天值班啊,让冤大头新兵们去吧。”

“明天记得穿制服,这两天全世界的政要都到雷贝里奥来,别让人诟病你。”莱纳看上去并不是很想尝试这个皮上的毛都没清理干净的猪肘子,转而拿起了餐包。

波尔克低头看看自己的夹克,做了个鬼脸,他不喜欢长风衣,穿起来束手束脚的,平时也没什么人管他,不过这次莱纳说得对,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麻烦:“你参加过庆典吗?”

莱纳摇摇头,一顿,又点点头:“岛上参加过……比较像大的集市吧。”

波尔克挑了挑眉毛,不喜欢莱纳提起岛上的事,于是选择换个话题:“还真是新奇,隔离区里很少会来外族人,上面这面子工程倒是做得很足。”

莱纳苦笑一下:“借此整理一下街道也算好事吧。”

波尔克不置可否地耸肩,手上力气太大把盘子戳成了两半。

 

第二天早上睡了地铺的波尔克和蜷缩在波尔克床上的莱纳是被街上杂耍艺人的音乐吵醒的,波尔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扒拉着窗棂看外面浩浩荡荡的人群。莱纳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波尔克已经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把衣服扔给了他,自己百米冲刺去洗漱了。

莱纳和波尔克以极快的速度出了门,没走出去多远就遇到了皮克。皮克加入了他们,带着他们去吃了一家好吃到让人幸福升天的华夫饼,随后没有多久他们就遇到了人手一个冰淇淋的小候补生们,贾碧咋咋唬唬和他们打了招呼,拽着莱纳就想走,波尔克和皮克紧紧跟着。

小朋友没有薪水,在他们挑中了美食却因为没钱,不得不回头可怜巴巴看着莱纳的时候,莱纳已经把钱包掏了出来——波尔克和皮克可不会放过这个敲诈副长的好机会,跟着一群孩子蹭吃蹭喝起来。

在莱纳看来波尔克和这群孩子的心智也没差多少,当他们比谁披萨拉得丝更长的时候,莱纳的钱包已经见底了——这些外族人定价倒是很不客气,大概也不会有人在这种日子计较价格的事吧。莱纳虽然没有胃口,但看着同僚和孩子们的笑靥,脸上也终究有了些笑意,波尔克偷偷侧眼打量莱纳,从包里掏了一大把水果糖给他。

“算是还你的。”波尔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侧脸,孩子们跟着起哄,莱纳红着耳朵接过来,还被贾碧顺走了几颗。

 

“你今天就不要愁眉不展了吧。”逛到下午孩子们自己去追着花车的队伍狂欢去了,三个大人坐在咖啡馆外面,波尔克点了杯柠檬汁,被酸得吱哇乱叫。

“真热闹啊。”皮克趴在桌上看上去睡眼朦胧,莱纳端着杯黑咖啡注视着过往的人群,街上来往着没有臂章的人们,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才几分钟他们就跑没影了。”莱纳回答波尔克,把桌上的糖推给他,波尔克全倒进了杯子里。

“小鬼嘛。”波尔克打个哈欠,“小时候出去春游我们也差不多。”

皮克轻轻笑了一声:“明明只有波克在乱跑吧~”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说你要把这么大的蜘蛛扔莱纳脸上。”皮克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溜烟儿就跑没了,结果踩到猎人的陷阱,在树上被挂了半天。”

“别说了!!!”波尔克面红耳赤地试图阻止皮克继续拆他老底,皮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真可惜啊,莱纳那天睡着了,没看见队长把波克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候波克的表情。”皮克轻笑,波尔克趴在桌上从耳朵到脖子全红了,像只煮熟的龙虾。

“啊……啊……我有印象,那天我发烧了,一直在营地休息。”莱纳刮了刮鼻子,“加利亚德一直声称我是装病来着,后来和我一起在帐篷里躺了半天。”

“别说了……”波尔克徒劳地挣扎着,那次他胳膊脱了臼,接回去的时候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没在莱纳面前哭出来。

“不是挺可爱的吗?”皮克坐起来撩开头发,“有机会再去郊游吧。”

莱纳垂下眼:“嗯……等战争彻底结束,我们去郊游吧。”

 

【09】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战士队包括候补生全体成员都被要求参加在晚上广场上的演讲,贾碧吃得太撑了,莱纳带她去诊所开了些胃药,折腾着就到了集合时间。

战士们还没坐下,从刚刚起就不见人影的法尔科突然出现,急匆匆地要带莱纳去一个地方。而军乐队刚刚开始演奏,波尔克、皮克和吉克也被自称马迦特的手下叫走了——波尔克倒是很乐意,他本来也不想坐在那儿听戴巴家族的家伙说什么世界和平的废话。

 

由于大批居民聚集在广场,小路上没什么人,吉克率先和他们分开了,而波尔克大脑处于完全的放空状态,皮克主动和来叫他们的马莱高个子士兵搭话,结果被冷冰冰地回答了,波尔克心想何必去自讨苦吃——马莱人对他们什么态度过去二十年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也不待见马莱人。路上他们遇到了潘察小分队,这倒是群马莱士兵里的怪胎——他们对皮克的倾慕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可惜都入不了波尔克的法眼,毕竟皮克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就这么胡乱想着,波尔克看见皮克突然扑上去给了某个小队成员一个热情的拥抱,吓得波尔克差点咬到舌头。

“你突然做什么啊……”波尔克吐槽皮克这不符合她性格的行为,皮克回答平时都是命运与共的战友,所以要搞好关系。波尔克挑着眉说大概就在刚刚他们的感情出现了裂痕。

一路说着他们就被马迦特的手下带到了一栋偏僻的屋子,波尔克推开门走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刚转头问队长在哪里,皮克就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叫,波尔克感觉脚下一空落跌进无边的黑暗里去。

 

莱纳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的大脑在否定,身体在否定,灵魂里的某根弦拉到了极致,再移动分毫就会绷断。

虽然外貌变了,气质变了,可他眼前千真万确的,是那个艾伦.耶格尔——这怎么可能呢?他努力遗忘的事,这辈子都无法赎清的罪孽,突然之间就这么直接血淋淋地插在了他心口上。

艾伦是为了什么来到马莱的?莱纳想问,可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当初他为了什么去帕岛,艾伦就是为了什么来马莱。

——可这也太荒谬了——短短几年,艾伦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无比残酷的真相?所以决定孤注一掷吗?莱纳颤抖着坐下,他似乎在和艾伦对话,可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实像是在他面前隔了一层厚重的膜——他的士兵人格从血海里醒来了,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回想起来,莱纳.布朗,回想起你在帕拉迪岛犯下的罪;回想起那些因为你死去的人;回想起马赛尔、贝尔托特和阿尼;还有你永远不可能回去的,再也无法到达的故乡——莱纳无法停止自己的战栗,艾伦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看透了一切,静静地注视着他。

艾伦为什么要来单独找他呢?莱纳不明白,比起这样的对话,艾伦肯定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吧?既然如此,他宁愿现在就被艾伦杀掉——艾伦为什么要理解他呢?理解他这样肮脏的杀人犯,他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原谅,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窗户外戴巴家族的家主依然在滔滔不绝,把曾经的历史在全世界的镜头前揭露出来,法尔科看上去吓坏了,而莱纳的灵魂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他卑微地乞求着艾伦把他杀掉,他坚持不住了,这种痛苦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他是一只碎掉的陶罐,这几年波尔克努力地把他粘起来,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但艾伦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碎得更彻底,碎得再也无法修复——他只想马上去死,他愿意偿还艾伦的血债,因为他已经没有勇气和艾伦为敌了,只有死亡可以让他平静。

如果可以为莱纳.布朗这可悲的男人的一生就此划上句号该多好啊。莱纳这么想着,可在房间被膨胀的电光充溢时,他还是选择向毫无防备的法尔科飞扑而去——

莱纳.布朗的命运里不存在选择题,他的命运现在不属于他,未来也不会。

 

波尔克的手腕断了,脚也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这种疼痛他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还有闲心吐槽说设计陷阱的家伙真够意思。然而他还是无法理解现状,皮克同样也有些茫然,他们从未在雷贝里奥遇到袭击,而且巨人几乎是无敌的存在,很难想象会有东西威胁到他们。而这个陷阱是为战士量身定制,毕竟窄小的空间变形就是自寻死路。

就在他们落下来不久后,他们感受了地面剧烈的震动——这种震动熟悉又陌生,而皮克一言道破这是巨人在战斗——这让波尔克更茫然了,在雷贝里奥,除了他们,哪里还有引发战斗的巨人?

但是现状并不允许他思考太多,皮克的搭档们带来了软梯,波尔克回到街面上被混乱的现状惊呆了——由于一直是侵略者,他从未设想过雷贝里奥遇到袭击。天空中有人影飞过,皮克大惊失色,波尔克想到莱纳和孩子们,急匆匆就要去广场,皮克喝止他,要求他仔细观察现状再出击。

 

波尔克讨厌任何形式的待机,因为这意味着他明明拥有力量却要眼睁睁看着可以拯救的人死掉。但和皮克分开之后,他确实在广场的角落观察了许久——放眼望去莱纳并不在这里,战锤巨人正在和一个高大的黑发巨人对战——波尔克猜测那就是艾伦.耶格尔,莱纳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横亘在他和莱纳之间的万丈深渊。

波尔克还是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入侵这里的,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天回家推开门发现隔壁的老鼠拿着刀站在屋子中间——这也太诡异太匪夷所思了,一群野蛮人怎么可能漂洋过海来入侵他的故乡呢?

胡思乱想着波尔克紧紧盯着战场,战锤巨人看起来很强,但战术能力略有欠缺,波尔克看着她渐落下风,知道自己登场的时候到了。

 

颚之巨人是体型较小的强攻巨人,波尔克很会发挥这个优势,他看准了进击的巨人啃咬战锤本体门户大开的瞬间进行突击,却万万没想到杀出个阿克曼来。

阿克曼手里虽然只拿着小小的刀刃,波尔克却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感——这里很危险!一击不成的波尔克感觉到下颚已经失去控制,立刻用利爪抓伤了进巨后逃脱并伺机躲藏,却被一群在空中飞翔的敌人以人类之躯团团围住——这场景也太怪诞了——这群人类居然试图杀死拥有巨人之躯的他——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波尔克难以置信地抬头,而皮克就在这个时候前来救场了,波尔克恍惚了片刻,把自己碎了一地的世界观捡起来,灵巧地抓着建筑外墙前去和皮克汇合。

 

波尔克很焦躁,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他熟悉的街道被这群入侵者破坏得面目全非,女人、老人、孩子被建筑的残骸砸得四分五裂,他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这种场景会在雷贝里奥上演——这太超过了,他感觉焦躁和迷惑逐渐演变成咬牙切齿的怒火——在他的印象里,雷贝里奥永远有一张等他安眠的床和肮脏但无比平和的街道,这里永远不会被战火玷污。事实上,在他的记忆里,隔离区从未遭遇过袭击,他怎么能冷静地面对现状呢?可是皮克依然沉着,为什么她可以这么冷静?这里是雷贝里奥,他们成长生活的故乡,这简直不可原谅。

吉克也来到现场了,他们简单地布置了作战计划。莱纳依然没有出现,波尔克一想到莱纳有可能已经被这群入侵者杀掉了就头皮发麻,他配合着皮克的进攻,还警惕着死神般的阿克曼,进击的巨人徒劳地试图咬碎战锤巨人拥有者的结晶外壳——真是乱套了,波尔克恨恨想着——

今天谁都可以走,唯有你,艾伦.耶格尔,我一定要杀了你。

 

莱纳在寂静里下坠。

他想,这次他大概真的可以死掉了。

死在艾伦手上对他来说就是真正的死得其所,他终于可以从这漫长的噩梦里解脱了,结束他这被诅咒的悲惨的一生。

他在无边的静默里,感觉自己是回归子宫的婴儿,四周环绕着他的是温暖的羊水,莱纳回想着过去的时光,真正快乐的时间那么少——从他拿到候补生名额开始,一直到成为战士,他单纯的快乐在被父亲恶狠狠地诅咒之后分崩离析,他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甚至连战士的名额也本不属于他。随后他想到波尔克——大概回想起波尔克向他告白的那一天,他也能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吧。他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词语形容这个小时候他最讨厌的同期,波尔克有一颗温柔纯粹的真心,并且永远不会动摇,莱纳真希望波尔克一辈子都能这样堂堂正正地行走于世,而不被命运和战争锈蚀。很难想象在他们这样的成长境遇下,波尔克还保持着最初的脾性,这也是种可贵的才能。

莱纳有些自嘲地想,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能回想着波尔克死去大概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吧。

但就在这时,莱纳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个高挑而熟悉的身影,他伸出手去,被对方一把拉住——

是贝尔托特。

莱纳像是被人从水里捞了起来,他惊惶地站定,发现自己赤足站在水里,被血染红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踝,他穿着那身自由之翼,颤抖着望向自己的挚友。

贝尔托特垂着眼,莱纳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试图往前去,却被海水温柔地推了回来——

“是这样吗……”莱纳带着哭腔缓缓跪倒,巨大的悲伤几乎拧碎了他的心脏,“是这样吗……贝尔托特……他们带着你回到故乡来了吗?”

血海没过莱纳的下半身,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地涌出来,滴进海里,激起一点小小的浪花。贝尔托特垂眼看他,表情悲悯,随后缓缓落下一滴泪,莱纳战栗着捂住脸,胸口痛得像裂开了一样。

海水突然汹涌起来,一个巨大的浪花将他们裹挟进海里,贝尔托特下落得极快,莱纳条件反射地去拉,却在触碰到贝尔托特的瞬间看见了地狱般的情景——

雷贝里奥满目疮痍,广场上艾伦正像抓着胡桃夹子一样用颚巨的牙齿夹碎水晶,鲜血像瀑布一样流进进巨嘴里,还不待有任何挣扎的余地,艾伦就把颚巨狠狠砸在地上——就在那个刹那,莱纳看见了颚巨体内失去意识的波尔克,由于冲击太过强烈,波尔克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眸子已经涣散了,而艾伦毫不留情地扯断了颚巨的四肢,像拎着一个坏掉的玩偶。

莱纳——!莱纳——!!

莱纳听见法尔科和贾碧声嘶力竭的呼喊,他再往下看去,贝尔托特也在看着他——

松手吧,莱纳。他看见贝尔托特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莱纳浑身都在抖,贾碧叫得声嘶力竭——他想静静地死去,可他也想救波尔克,进巨已经对着颚巨的后颈张开血盆大口——莱纳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啊?波尔克的眼睛完全被血色蒙住了,他的大脑由于过于激烈的冲击而无法思考,脑浆就像被人摇碎了,可他又有一部分意识是清醒的——他听见贾碧和法尔科带着哭腔的嘶喊,贾碧嗓门本来就大,现在更是震耳欲聋。

这就是帕岛的恶魔吗……莱纳。波尔克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你就是在和这样的敌人战斗吗?波尔克努力想动,但是他无法集中精神,而就在刹那间,他好像看见了莱纳——那是他不熟悉的莱纳,穿着一身不属于马莱的制服,他站在血海里,用一种伤心欲绝的眼神看向他——但那幻象只存在了一瞬,波尔克又被拉回了现实,而进巨停止了动作——波尔克听见瓦砾被推开的响动,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又被你救了啊,吊车尾。

 

波尔克被从巨人身体里拖出来的时候其实已经醒了,可他太受打击了从而完全不想动,护士把他这个肌肉疙瘩费劲地拉出来,他侧过头看见只剩半个身子的莱纳也被放上了担架。

不知道吉克和皮克有没有活下来……波尔克痛苦地想,在这场战斗里他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嘴上说着想拯救莱纳,事实上却一次又一次被莱纳救起来,实在是太丢人了,丢人到他想立刻失忆——求求了,有没有人给我脑袋来一枪——波尔克鼻子发酸——

妈的,好想喝酒啊。

 

由于死伤甚多,医院早就人满为患。皮克和波尔克是最先恢复的,波尔克搞了一筐酒回来,他一开始听说吉克死了还差点掉了眼泪,可后来马迦特说吉克应该是用障眼法叛逃了,波尔克花了很久来接受这件事。

索菲亚和伍德没能活过宣战当天的混乱,索菲亚被碎石砸中,就收回来半个身子,伍德被惊慌的人群活活踩死了。法尔科和贾碧被目击上了敌人的飞艇,波尔克刚听说就从床上站了起来,又硬生生被皮克按了回去。

好消息是战士队的家属们没有伤亡,而波尔克最看不惯的那群马莱高层全被艾伦.耶格尔砸死了。

 

莱纳是第二天醒的,由于他下半身被完全炸飞,他大叫着法尔科和贾碧的名字醒过来之后,坐起来第一件事是撩起被子看自己的下半身有没有完全恢复。

波尔克觉得莱纳这个条件反射有些可爱,而此时他已经喝得半醉,把自己喝剩的酒递给了莱纳。

“做噩梦了吗?”波尔克醉醺醺地说,“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莱纳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现状,“我听见了法尔科和贾碧的声音……他们在哪里?”

波尔克递酒的手一顿,把酒瓶拿回来全闷了。

“怎么了加利亚德?”莱纳紧张地抓紧了被子,“法尔科和贾碧在哪里?”

“他们去帕拉迪岛了。”皮克坐在莱纳对面静静开口,“他们借立体机动装置上了敌人的飞艇,被带回岛上了。”

“……什么……”莱纳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贾碧这孩子太有血性了。”皮克垂下眼,波尔克啧了一声,拿起一瓶新的酒,用牙咬开盖子。

“……”莱纳紧绷的肩背逐渐颓废地松弛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转脸看向试图在白天把自己灌晕的波尔克,“加利亚德……方便给我找身衣服吗?”

波尔克哦了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结果因为穿的拖鞋,差点脚下一滑摔个狗啃泥。

 

当天战士队的战士们都出院了。他们回到劫后余生的宿舍,皮克回自己的单间洗澡,波尔克守了莱纳一天一夜,其实困得要命,加上酒精催化,回房没多久就躺在床上睡着了。莱纳给波尔克盖了被子,自己去天台上盯着雷贝里奥的满目疮痍抽烟。他很确信艾伦不会杀掉法尔科和贾碧,但是帕拉迪岛上的一切都太不适合贾碧了——贾碧受到的教育使她如此憎恨那座岛,而她将会在帕岛目击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早了,她只是个孩子,她还没准备好理解帕岛人——这种认知会撕裂她,这是莱纳不愿看到的。

必须快点把孩子们救回来。莱纳望着北方,心情沉重,手里的烟不知不觉就燃尽了,留下一截短短的烟头。

“你大晚上不睡觉站这儿干什么。”莱纳回身,看见头发散乱的波尔克披着夹克靠在天台的一角,“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开作战会议,没几个小时可以休息了。”

“加利亚德……你不是刚刚睡着吗?”莱纳把烟头碾灭,语气更像是在叹息。

“我头疼。”波尔克走过来,找莱纳要烟,莱纳犹豫了一下,没有给他。

“会着凉的,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莱纳顶着波尔克不满的视线把烟放回口袋里,波尔克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显然还没有完全醒酒。

“别把我当小孩。”波尔克捋起头发,有些烦躁地说。他靠到莱纳身旁,天台上还挂着床单和制服,迎着风被吹得猎猎作响,但其中一些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主人。

“你在烦躁什么,加利亚德。”莱纳垂着眼语气很柔和。

“你才奇怪吧,冷静得像块石头,你不是最怕你曾经的‘同伴’吗?”波尔克反唇相讥,他的头很痛,眼前的景象更是刺痛他。

“……”莱纳苦笑一下,波尔克是真的醉了,这没什么好计较的,“我不得不冷静下来。”

波尔克撑着天台的石质边缘眼圈红红的:“我真恨你这点啊……莱纳。”他攥紧了拳,“就在两天前,我还摸了伍德的头,你给索菲亚买了那么多糖果……我们还说一起去郊游……”波尔克说得咬牙切齿,“现在他们都死了,贾碧和法尔科会被那群恶魔怎么虐待我都不敢想……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波尔克吸了吸鼻子,打了个颓废的酒嗝。

莱纳垂下眼,抿了抿唇,波尔克把额头抵在胳膊上,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呜咽:“我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家都死了,面包店的阿姨,总是喝醉酒的大叔……那两个看门的马莱混蛋……”波尔克慢慢蹲了下来揪住自己的头发,“他们都死了。”

“加利亚德……”莱纳伸出手想把波尔克拉起来,可犹豫了一下,手又垂了下去。

“还有你……”波尔克抱住自己的后颈闷闷开口,“我明明想要救你,可最后只是拖了大家的后腿而已。”

“……不是这样的。”莱纳深吸一口气开口打断他,“……其实我当时已经放弃了。”

波尔克挪开胳膊侧眼看向莱纳,莱纳捏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放弃再生了,我就想那么死掉。”

——“可是我听见了贾碧他们的声音……他们说你遇到了危险。”莱纳睁开眼,那双湿润的金色眼眸用一种波尔克从未见过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他,“……所以我又回来了。”

“是你救了我,加利亚德。”

波尔克一怔,鼻子里哼出一个苦笑的单音,莱纳伸出手,波尔克拉着那只总是温度比他低很多的大手站了起来。

 

那一夜他们在天台上站了很久,由于袭击大片街道都停电,只有巡逻车的灯光像是街道上的流星,照亮那些建筑的残骸。

波尔克感觉自己迈过了一直横亘在他和莱纳之间的悬崖,一只脚踏进了地狱——他亲自和帕拉迪岛的恶魔们战斗过后,才明白莱纳当初是面对的怎样的敌人。虽然莱纳安慰他同时对上两个阿克曼,就算是始祖大概也很难全身而退,但他依然觉得耻辱灼烧着他的心脏——他想成为独当一面的存在,可在灾难来临之际,他显得如此弱小无助。

“我会在明天的作战会议上进言。”莱纳注视着深邃的黑暗,语气很是决绝,“我们要对帕岛发动奇袭。”

“……为了法尔科和贾碧吗?”波尔克垂着眼。

“也不全是。”莱纳的回答,“按照队长的习惯,不把军队集结好是不会妄动的,而吉克很清楚这一点。”

“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他需要这段时间,我们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莱纳叹息一声,“不然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我已经认识他多少年了啊……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要杀了他。”波尔克语气苦涩,他扶着头,看上去不堪重负,“他害死了这么多我们的战友。”

莱纳感觉被刺痛了,吉克身上一直有诸多谜团,对莱纳来说这位战士队的大脑叛逃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吉克似乎不会是对背叛怀有愧疚之心的人,这一点和他有本质上的不同。

“我想……他大概不会对我们念及旧情的。”莱纳轻轻说,“你也不必对他怀有顾虑。”

波尔克闷闷嗯了一声,夜已经很深了,莱纳问他困了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比起身体上的困倦更多的是内心的疲惫,短短几天波尔克觉得自己经历了过去几年都不曾经历过的巨大的变故,莱纳想必也是同样的感觉。

见他点头莱纳把烟头收拾干净,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

 

那天晚上大概他们俩谁都没睡着,莱纳盯着天花板几乎要把天花板盯出个洞来,波尔克一直辗转反侧,最后一骨碌爬起来挤到莱纳床上,两个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面面相觑,直到朝阳一点点浸亮了屋子。

 

没有了高层的作战会议朴素而简短,马迦特果然提出了要等联合军队集结完毕才能出击,但柯尔特明显不能忍受自己的亲弟弟一整年都被扔在敌人的地盘。这种时候作为战士队的主心骨莱纳的态度非常强硬,他一拍桌子说必须奇袭帕岛不然他们没有胜算,其他战士队成员都附和他,马迦特那双总是深沉睿智的眼眸和莱纳的蜜色瞳孔对视,莱纳平日并不喜欢和人眼神接触,总是给人温顺听话的印象,但此刻那双眼睛坚定又决绝,马迦特沉默片刻最终通过了莱纳的计划。

 

【10】

那天莱纳在地图上认真给所有人讲述了帕岛的现状,从三道墙壁讲到首都的街道,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和马迦特反复推敲最可行的进攻方案,皮克会补充一些情况,而波尔克和柯尔特在思考怎么潜入可以直接接触到艾伦.耶格尔。奇袭靠海路大概无法取胜,最终还是只能依靠飞艇,但这意味着他们带去的人手会非常有限,必须一击制胜。

最终他们制定了三套作战方案,最好情况是波尔克能直接吃掉艾伦,而最差的情况是莱纳把艾伦杀掉,不管哪一种其实都非常困难,但是他们时间有限只能选择孤注一掷。目前由于情报缺乏,吉克究竟会有什么行动他们很难预料,但可以肯定的是按照韩吉和利威尔的性格,吉克必然不会特别受到信任,这也许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作战会议一直开到晚上,散会之后每个人都要写一份详尽的分析报告,特别是莱纳。保守估计备战需要三个星期,这已经是马迦特可以拿出的最短时间了,贾碧和法尔科毫无疑问只有在这段时间自求多福,虽然莱纳认为帕岛人不会为难两个孩子,柯尔特还是看上去濒临崩溃。

在出征前的这段时间,战士们获准每天回家,不必一直在军部呆着,只需要每天来参加训练就可以,但是莱纳并不想回去,波尔克便也陪他留下来。

 

“波克你潜入一直不太行啊。”皮克抱着手对坐在莱纳床上发呆的波尔克说,“你老是表现得太显眼了。”

“啊?”波尔克回过神来态度恶劣地哼出一个音节,“这种事没什么关系吧?只要混进他们的军队里不就好了吗?”

“你来敬个帕岛的军礼看看。”皮克像个严格的教官,“昨天莱纳才教了你。”

莱纳停下笔转过身来看着波尔克,波尔克不爽地哼了一声从床上站起来,皮克简直把马迦特的神色模仿得惟妙惟肖,搞得波尔克都有点紧张了。

“敬礼!”皮克这一声说得铿锵有力,波尔克差点抬起手,顿了一下把左手放在了胸前。

“……波克你真的是个笨蛋啊……”皮克扶着头,莱纳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捂住了脸。

“嗯?”波尔克一脸茫然地皱起眉。

“你的心脏长在右边吗?”皮克哭笑不得地说,波尔克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反了。

“没关系,还有半个月,你可以慢慢适应。”莱纳站起来,给波尔克做了个示范,而他的回忆似乎也随着这个动作苏醒了,右手捶在心脏上带来持续的疼痛。

“我记住了。”波尔克伸出手握住莱纳放在心脏上的拳头,他的掌心非常温暖,抓握的力气很大,“不用再做一次了。”

莱纳眨了眨眼睛,没有和波尔克对视:“抱歉把你们都牵扯进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波尔克翻了个白眼,“这次行动又不是为了你。”

“没错。”皮克附和,“就算是为了孩子们,我们也应该这么做。”

“法尔科是个机灵的小鬼我倒是不担心。”波尔克双手抱在胸前,“关键是贾碧,她平日口无遮拦惯了,万一说错了话那群恶魔会怎么对她?”

莱纳叹了口气:“只希望法尔科能阻止她吧。”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皮克在自己的床上坐下,微微一笑,“今天晚上去喝酒吧?就在军部后面那一家怎么样?明天就要开始突击训练了,大概也很难再有机会了。”

“现在你还有心情啊。”波尔克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瞟向了莱纳的方向,眼神里有一丝渴望——他们已经精神紧绷了整整一周了,从雷贝里奥遭到袭击到现在,他们几乎没有喘息过,每天都是天亮了才睡下,晚上靠抽烟和咖啡续命,今天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哪怕是忙里偷闲波尔克也确实想去喝上一杯。

“好啊。”莱纳倒是回答得非常干脆,“今天晚上就去吧。”

 

这家酒馆的老板是马莱人,大多数客人也是马莱的军官,除非马迦特带着战士队一起来,莱纳他们自己几乎不会迈进这家店半步。但现在雷贝里奥隔离区在实施严格的宵禁,就连旅馆在夜间都不允许开门,所以他们别无选择。

果然他们三个带着袖标的艾尔迪亚人走进酒馆的时候,酒馆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不过波尔克从不看人眼色行事,径直走到一张空桌子坐下来。由于一周前的袭击,这家酒馆的稳定客源几乎全部阵亡,今天晚上有点门可罗雀的味道,服务生不情不愿地记下他们的点单,逃命一般离开了他们附近——这都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情,波尔克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皮克,老板可能压根就不会让他们进来。

“敬我最可靠的同伴。”皮克拿起杯子,她平时总是十分慵懒,此刻倒是有几分郑重。

“敬我们的艾尔迪亚一枝花。”波尔克打趣,举起自己的那杯。

皮克剜了波尔克一眼,波尔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敬我们的未来。”莱纳举杯,蜜色的酒在他同色的眼眸里荡起一阵鲜活的光影,“还有孩子们。”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艾尔迪亚的战士们注视着交付背后的战友,唏嘘着曾经还是孩子的他们如今不得不肩负起整个民族和国家的未来——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都没有主宰过自己的命运,但这一次的选择完全是他们的自由意志,对莱纳来说更是如此——他总是在既定的命运里挣扎,但这一次完全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马莱的利益只是碰巧与他的目的一致罢了,而这条路究竟通向哪里他也无从得知。

海的对面是他们的敌人——莱纳很清楚他们无法从这次突袭里全身而退,战争的齿轮已经扣上,双方都要为自己的行动付出报偿,但他心里有着小小的私心,希望这份报偿由他偿还,而不是波尔克或者皮克,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而在此之前,他必须拯救自己那天真无邪的妹妹和法尔科,并且阻止艾伦的下一步行动。

波尔克看上去并不会为人类的未来感到忧心,他很快给自己换了第二杯,而莱纳才刚刚喝了一半。波尔克不喜欢思考那些关于未来或者自由之类的话题,他很早就明白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法为他带来益处,他只相信自己可以握住的,眼前的一切。即使如今他知道了艾尔迪亚人“真正”的历史,他也不认为他们的地位和命运会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他只想在行动之前变得更强,强到可以保护莱纳、皮克还有孩子们,强到可以让所有人全身而退,并且一起回到雷贝里奥。比起想一雪前耻,波尔克更多地是恨自己实战经验的不足,他明明有很多机会在那天杀掉艾伦,但是由于缺乏对帕岛艾族人的了解,他一败涂地,他想要弥补这个错误,并且让莱纳彻底摆脱噩梦。

这对波尔克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呢——他和莱纳之间的距离感前所未有地缩短了,他窥探到了莱纳分崩离析的内心的一角,这是四年来他们第一次在过去的鸿沟上有所进展,也许在此基础上他们能更进一步——

“莱纳。”波尔克放下杯子,莱纳抬起眼看他,他语气严肃,使得莱纳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等我们从那座该死的岛上回来,你会告诉我我哥是怎么死的吗?”

“波克……”皮克迟疑着开口,显然现在讨论这个话题有些不合时宜。

波尔克抬起一只手阻止皮克继续说下去,他死死盯着莱纳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又郑重,像是燃着一团火:“我已经了解了当初你在和什么样的人战斗,并且在接下来的行动里将我的一切托付给你。我全然地相信你,莱纳,你却还是想对我有所隐瞒吗?”

莱纳没有想到波尔克会在这个节点提这件事,他当然不希望波尔克知晓马赛尔死亡的真相,但就像波尔克说的,他不可能永远向波尔克隐瞒这件事,这就像一根扎在他们关系里的刺,它看上去并不显眼,但只要触碰就会剧痛难忍:“……加利亚德。”

莱纳垂下眼,手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杯子,凝结的水珠浸透了他的指隙,波尔克还是在注视着他,像一头不会退让的小野兽:“……我答应你。”最后,莱纳有些艰难的开口,“等这噩梦般的一切结束,你有知晓过去的权利。”

波尔克似乎笑了笑,他自顾自碰了莱纳的杯子,抬头把一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那天他们一直痛饮到深夜,马莱人的居住区虽然宵禁较为宽松,但酒馆还是要在凌晨前打烊,莱纳左手架着醉醺醺的皮克,右手架着醉醺醺的波尔克,兢兢业业把两位战友拖回战士宿舍,累出一身大汗,自己的酒都快醒光了。皮克虽然喝了不少,不过她的意识还算清醒,她对莱纳说了晚安,一瘸一拐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而波尔克显然本着一醉方休的精神喝得神志不清,莱纳拖着他回到他们的房间刚刚回身关好门,波尔克就把莱纳压在门上,那双茶色的瞳孔混沌地注视着金发青年,随后波尔克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唔……加利亚德……”莱纳试图不要把所有力量压在身后,但是波尔克力气大得惊人,莱纳几乎推不动他,两个人狼狈地靠着门接吻,而莱纳听见一声不太妙的断裂声,在有所反应之前脆弱的门板活页完全报废,两个肌肉疙瘩把整扇门给压垮了。

“……”波尔克摔在莱纳身上,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后躺在莱纳胸膛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明天该怎么给后勤解释啊……莱纳盯着走廊的天花板,生无可恋地捂住了脸。

 

正式训练的时间只有短短两周,波尔克的任务是尽量精准地伏击艾伦——作为所有巨人里精密度最高的存在,波尔克一击制胜的可能性最大。但是莱纳也冷酷地指出,想要完全依靠波尔克吞噬艾伦是很难成功的,因为艾伦自己的反应能力尚且不论,有三笠和兵长等人存在的话波尔克想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突然袭击非常困难,这就需要皮克诈降之后要尽量把艾伦孤立起来。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努力延长巨人化的时间,波尔克由于拥有最强的爆发力所以长时间战斗是非常困难的,他必须学会控制力量来配合莱纳的行动,而莱纳承认如果正面战斗他很难完全牵制艾伦,顶多可以争取平手,这种时候需要皮克去提防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加入战斗的吉克,最好马迦特可以亲自配合。

波尔克在训练的第二周已经可以完美地敬礼,但是他的相貌和气质依然会给潜入带来一些困难,好在半个月前的袭击并没有帕岛人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而他们尚不清楚吉克的手下是如何和帕岛人合作的,波尔克只能在潜入后见机行事。

 

训练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先行部队就要启程了——按照计划皮克和波尔克会提前潜入几天,把帕岛的现状情报传递回来,而军部会根据帕岛的情况制定更详细的作战计划,莱纳会在决战之日随马迦特一起登岛。

这意味着莱纳和波尔克又要分别了,虽然这件事他们经历了很多次,但这依然无法成为一种习惯。启程前一天波尔克先是回家和父母吃了一顿饭,由于之前袭击带来的物资匮乏,这顿送别饭并不怎么丰盛,一提到要把小儿子也送上帕岛,加利亚德夫人就忍不住一直流泪。而波尔克宽慰他母亲很快他就会回来,这次突袭可以为之后的战争争取宝贵的时间,这是关系到艾尔迪亚人命运的一战。饭后波尔克在后院里对着苹果树坐了一会儿,那天晚上夜空晴朗,天幕上散落着明亮的星辰,波尔克相信莱纳的承诺,这意味着很快他就可以知晓马赛尔的真相,而在那之后也许莱纳就可以彻底对他敞开心扉,从而摆脱过去的阴霾了吧——波尔克这么想着,躺在自家的院子里,他自然还是为接下来的战斗感到紧张,但是他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感觉很快一切都会变得不同,而这对他而言也许不是坏事。

 

当天晚些时候波尔克收拾好行李回到宿舍,莱纳也已经完成了训练在房间里等他了。

“加利亚德。”波尔克推开门的时候,莱纳正在削苹果,他削得很好,每块苹果都翘着两个可爱的耳朵。

“你还有这种娘娘腔的技能吗?”波尔克把行囊塞进柜子里,转过身嘲讽,莱纳似乎也笑了笑,把一盘苹果推给他。

“今天元帅给了瓶红酒。”莱纳从柜子里拿出来,“你要现在喝吗?”

波尔克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好看的五官拧在一起,最后他还是屈服了,一屁股坐到莱纳边上:“那就喝一点点……”

莱纳熟稔地拿出杯子倒了一小杯,但他没有给自己倒。

“你干嘛不喝?”波尔克果然发出了不满的声音,莱纳犹豫了一下,又拿出了个杯子。

“你今天看起来很紧张。”波尔克挑起眉毛说,“你在紧张什么。”

“……这么明显吗。”莱纳露出一个苦笑,他两只手搅在一起,垂下眼睛,金色的睫毛颤抖着,“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不合时宜……”

波尔克最不喜欢莱纳用这个句式开头,他抿了一口酒——不愧是马迦特的珍藏,口感真是好极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弯弯绕绕地和我说话。”

莱纳眨了眨眼,波尔克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今天天上的星星:“……明天你就要出发了。”

波尔克颔首,拿起一瓣苹果。

“我很早之前做了一个梦……唉……这听起来很傻吧。”莱纳刮了刮鼻子,“梦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波尔克一口气吃了好多苹果,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贪吃的松鼠,莱纳等他吞下去,他吃完还舔了舔嘴唇:“什么样不好的事?”

“……唉这真的太傻了。”莱纳抓了抓头发,“我曾经梦见吉克叛逃,我还梦见你……”

“你梦见我死了吗?”波尔克非常干脆地接下了莱纳的话头,莱纳一怔,埋下了头。

波尔克抓抓后颈问莱纳能不能再给他削一个苹果:“这不会发生的。”波尔克给莱纳倒上酒,“我会好好教训那个叛徒,还会把始祖带回来。”

莱纳抿了抿嘴,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他愿意用自己一辈子的幸运来换这次作战成功,但他也知道波尔克只是在宽慰他,他们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都惴惴不安。

“明明三天后我们就会见面了,你干嘛这么伤感啊。”波尔克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

莱纳拿起一个苹果慢慢削起来,他削得很均匀,果皮拖出长长的一条。

“说到做梦啊,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波尔克撑着下巴开始回忆,“我梦见队长开了一家幼儿园,我们都在他手下读书。”

“然后他天天叫我们‘猪猡’‘恶魔的后裔’,手里还有个平底锅。你明明是个男生却穿着小女生的裙子,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哭鼻子。”波尔克揉着头发,“真是个奇怪的梦。”

莱纳挑起眉毛有点哭笑不得,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波尔克,顿了顿开口:“我之前也做过一个梦,梦见我躺在云层上,后来我被云层推着走,我才惊觉原来是躺在颚巨的鬃毛里。”莱纳说到一半有点尴尬,“冒犯到你了吗……”

波尔克吃苹果的动作凝住了,呆呆看着莱纳,莱纳先是耳朵发烫,最后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对不起……”

波尔克万万没想到莱纳会做这样的梦,他印象里莱纳总是噩梦连连,能不做梦都是小概率的幸运事件,这个梦也太可爱了,可爱到波尔克都有点不好意思——“干嘛道歉啊!说起来我好像确实没有载过你……”

波尔克噌地一声站起来,两首叉在腰上,“要试试看吗?”

“啊?”莱纳怔怔抬起头,手里还拿着个苹果。

“现在训练场肯定没有人,如果我们去也不会有人阻止我们。”波尔克笑出一口白牙竖起拇指,“想不想试试颚巨兜风?”

“……你明天就要出发了,还是好好保存体力吧。”莱纳苦笑,波尔克却不由分说把莱纳拉了起来。

“还是这么优柔寡断啊,吊车尾。”

 

训练场的守卫确实没有阻拦他们——波尔克义正言辞地说他们是来进行最后的训练的,守卫还很感动地敬了个礼。

莱纳拿波尔克的心血来潮毫无办法,他站在训练场边注视着波尔克在这个曾经为他带来无数噩梦的地点正中划伤手掌,腾腾的蒸汽中颚巨的身躯缓缓成型——颚巨有一双灵动又漂亮的眼睛,就像是波尔克本人一样。虽然在众多巨人里颚巨体型最小,但是和人类相比还是非常巨大,波尔克操纵着颚巨走到莱纳面前,温驯地低下头,双眼注视着莱纳,像一只优雅的猫。

莱纳犹豫一下,伸出手拉住颚巨的鬃毛——那手感并没有常人想象的那么柔软,但是摸上去还是十分舒适,虽然知道痛觉不会共享,但莱纳还是有片刻担心自己拉疼波尔克,他抓着鬃毛攀上颚巨的背部,浓密的毛发把他包裹起来,让他几乎都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了。

“手感怎么样?”波尔克从巨人的后颈脱出半个身子,语气里有点小得意,莱纳把柔顺的鬃毛扒拉开才看见自己的恋人正扬着下巴看着他。

上次这样拽着颚巨的毛发还是莱纳自己变身未完成的铠巨的时候,此刻抓握起来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即使是拥有巨人之力的他们,内心其实还是畏惧着这些潜藏在他们血脉里的怪物,而此刻莱纳坐在颚巨背上,巨人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料传递过来,他突然意识到巨人其实也可以是温柔的存在,这一切都取决于其中包裹着的人类罢了。

“很温暖。”莱纳回答,他回忆起自己那个已经不太记得真切的梦境,梦里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全,自己再也不用在命运的苦难里奔逃,那是一个温暖的美梦。

波尔克心满意足地钻回去,训练场在挖空的山体里面,顶上可以看见一小方外面的天空,颚巨载着莱纳抓着墙壁往顶上爬,莱纳紧张地死死拽着颚巨的毛发,不一会儿他们就爬到了顶,波尔克显然并没有顾虑莱纳是以怎样的高难度动作吊在他身上,轻车熟路地爬了出去。

山顶可以俯瞰整座从城市,波尔克还在接受巨人训练的时候经常爬出来看风景,为此没少挨马迦特的训斥,不过他脾性如此,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军方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这里是军事管制区,四周都静悄悄的,莱纳坐在颚巨背上,波尔克又探出半个身子,两个人抬头注视着满天星河,都没有开口说话。

波尔克记得小时候父亲说死去的亲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也许此刻他失去的战友们就正在天空里注视着他——他不知道马赛尔如今会如何看待他,他有没有成为那个人引以为豪的弟弟,但他知道他即将去执行他成为巨人以来最为困难的任务,他已经为自己曾经的傲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这一次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好胜心——他想赢得胜利,他想保护自己的家人,他想让莱纳对他刮目相看,他想解开谜团,了解当年在那座岛上发生的一切。

而莱纳并没有思考很多,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他的爱人马上就要前往他的噩梦之地,而他并不能保证自己的计划可以护所有人平安,虽然这些年他们一直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活命,但是这一次关系着艾尔迪亚人未来的命运,他感觉这幅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他肩上,波尔克为他带来了片刻的喘息。

“……加利亚德。”莱纳抚摸着颚巨的毛发轻轻开口,“如果……如果你没有能一开始就压制住艾伦,你就立刻到我身边来。”

“哈?”波尔克立刻就不服气起来,“你这家伙是在挑衅我吗?”

“不……我只是想……”莱纳咬了咬下唇,他想说我想保护你,但是他说不出口,说出口波尔克大概会立刻生气,可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现在不说出口,在计划执行当天,他们又只能隔着巨人的躯壳两相对望了。

“我想保护你。”波尔克在莱纳纠结的间隙开口,说得干脆利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会配合你的,一定要说的话也是我保护你吧,我可是一直都比你强啊,吊车尾。”

莱纳垂下眼刮了刮鼻子,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波尔克自顾自涨红了脸。

今晚夜空明亮,空气里没有硝烟的味道,山顶远远可以看见几艘集结起来的飞艇,他们就这么坐着,感觉此刻的时间如此漫长,又非常短暂,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

“——喂——!”美好的瞬间被训练场里的呼喊声打断了,莱纳打个冷颤,往训练场里看,马迦特正打着电筒架着望远镜注视着他们,“——你们两个臭小子在干嘛呢——?”

啊,糟糕了。

波尔克和莱纳同时在对方脸上读出了这个表情。



【11】

“真是帮了大忙了。”皮克推开门,波尔克正在这个狭窄的旅店房间的角落看报纸。

“他们内部发生了政变,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艾伦.耶格尔已经越狱,大批马车往希干希纳区去了。”

波尔克合上报纸,给皮克倒了一杯水:“晚上我们就能混进他们的部队。”随后递了一套军装给了皮克,“不知道你的尺码,他们估摸着拿来的。”

“利威尔不在这里,也没有看见吉克和他的手下,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皮克接过波尔克递过来的制服和杯子,波尔克撑着窗棂往外看,街道上兵团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往外跑,很多路人站在路边窃窃私语。

“这真是天赐的机会。”波尔克垂着眼,“明天胜负就见分晓了。”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轻敌。”皮克脱下外套,把缝制着自由之翼的军装外套在身上比划一下。

“他们在街上嚷嚷什么呢?”波尔克皱眉,帕拉迪岛的科技水平落后马莱太多,甚至连语言的口音都和他有很大差异。

“支持艾伦,夺回自由之类的吧。”皮克在床沿坐下。

“自由啊……”波尔克无意识地握紧了手臂,那里现在空空荡荡的,但是臂章的烙印印刻在他的灵魂上,他发出一声嗤笑,“哪里有什么自由,全都是妄想而已。”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岛外的世界。”皮克打开报纸缓缓说,“甚至连记忆都是捏造的,但正因如此他们才更加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从某种角度来说,一辈子都不知晓艾尔迪亚人在世界上究竟是怎样的处境还真是幸福啊。”波尔克感叹了一句,回身拿上自己那套衣服,“我去厕所换衣服,接应我们的马车很快就到,我们跟着兵团的路线走,中间想办法混进去。”

皮克颔首,波尔克拿着制服走进厕所关上了门。

 

“副长。”正在整理装备的莱纳被柯尔特叫住了,柯尔特有点紧张地垂下眼,虽然同为战士,但是所有现役战士里柯尔特认为莱纳其实是最难亲近的那一个——虽然莱纳总是看起来很温和,但在战场上的决断可以说冷静到冷酷的程度,在紧要关头莱纳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抉择,即使会有战友为此而死。但莱纳的威严和吉克那种圆润的狡猾截然不同,多数时候莱纳只是在绝境里两害取其轻罢了。

莱纳停下手中的动作,温和的双目探究地注视对面局促的金发青年。

“谢谢你为了法尔科和贾碧在会议上进言……如果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象结果会变成什么样。”柯尔特语速很快,他是真的对莱纳心存感激,虽然他不知道莱纳的真实想法。

莱纳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突然有些理解马赛尔当年的心情——他对法尔科其实是心怀愧疚的:他并不想贾碧继承铠巨,所以他就利用法尔科那单纯的小心思鼓励这个少年去迈入地狱,正因如此他必须要保护好法尔科,这是他自己的赎罪。

“不用为此道谢。”莱纳开口,语调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法尔科和贾碧都很优秀,我们不能失去他们。”

柯尔特似乎笑了笑,冲莱纳敬了个礼离开了,莱纳嘴唇翕动,最终把那句对不起吞进了肚子里。

波尔克和皮克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所有队伍都已经整理完毕,莱纳站在飞艇的一侧深吸一口气,马迦特正在做最后的动员——

又要见面了,帕拉迪岛。莱纳百感交集,很快一切都会有一个了断。

 

在人群里看见被手镣和贾碧锁在一起的皮克的时候,波尔克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他一方面为贾碧平安无事而庆幸,另一方面紧张就在片刻之后他需要精准地把走在皮克前面的高挑青年吞进肚子里——虽然在马莱练习了许多次,但实战里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皮克泰然自若地冲所有围观的士兵打招呼,并且和波尔克有片刻的眼神接触。

在几个小时前他们已经摸清了这栋建筑的结构,波尔克已经找到了最佳变身地点,前提是皮克可以分毫不差地将艾伦带到天台的正中。他来到天台正对着的房间,队友先后离开,他假装休息但心里按照预想掐算着时间——

三、二、一——手上细小的伤口爆裂出惊人的电光,波尔克四周的士兵用惊恐到极致的眼神看向他,波尔克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天花板,飞速生长的肌肉和骨骼覆盖了他的视线,他用力蹬地,颚巨借着惊人的爆发力弹跳而起撞穿了砖石结构的天花板——很好,艾伦就在正上方,颚巨张开嘴,但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艾伦调整了姿势,颚巨咬合力惊人的嘴合上时只咬断了艾伦的一双腿——

啧,果然还是太困难了吗?波尔克懊恼地想,随后没有任何犹豫地用爪子替皮克和贾碧抵挡住进巨变身崩飞的碎石。皮克在进巨巨大的吼叫声里呼唤波尔克的名字,波尔克只犹豫了瞬间就决定切断皮克的手腕来使她和贾碧脱离钳制——想要用颚巨巨大又锋利的指尖切断锁链难度太大了,波尔克在心里默默希望皮克不要记恨他。

第一套作战计划已经失败,波尔克虚晃一下引开艾伦的注意力以便皮克带着贾碧逃走,而此刻莱纳他们所在的飞艇部队已经抵达,就如最初他们约定的一样,波尔克飞速向铠巨变身的方向跑去。

这注定不是一场容易的战斗,即使马莱拥有三只智慧巨人,波尔克和莱纳的作战压力也依然巨大——艾伦对巨人的实战经验非常丰富,他非常熟悉巨人进攻的轨迹,加上战锤巨人的能力,莱纳和波尔克在绝佳的配合下还是陷入了苦战。波尔克回忆起自己被当作胡桃夹子的经历,还有雷贝里奥的满目疮痍,感觉怒火涌满了胸膛。他预判了第一轮战锤的攻击,但在近身时他和莱纳同时被地底生出的第二轮尖刺扎穿了,波尔克的变得焦虑起来——他们必须迅速结束战斗,现在阿克曼和吉克都没有出现,一旦援军加入战局想获胜就变得非常困难。

莱纳想必和他有相同的想法,他们努力挣脱了逆向而生的尖刺,试图对艾伦开展下一轮进攻,皮克就在这时加入了远程援护,一枪打穿了进巨的脑子,胜利一度看起来向马莱偏移了——莱纳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压制住艾伦的反抗,波尔克瞅准了时机准备咬穿进巨的后颈,但他的行动被看穿了,进巨用惊人的臂力一把把颚巨重重按在地上,冲击力几乎震麻了波尔克的脑子。各色光斑在他眼前炸开,蜂鸣声充斥着他的耳朵——这真是太糟糕了……波尔克试图站起来,但是大脑的麻痹让他失去了平衡感——可恶,暂时行动不了了吗?

就在这时他听见进巨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莱纳被飞来的巨石击中了脑袋——这真是最最糟糕的情况,那个该死的叛徒,这个行动的关键变数,吉克来到了战场。

 

兽巨的投掷能力是非常恐怖的存在,高速飞出的巨石可以轻松地击穿铠巨的铠甲,占据高处的吉克几乎完全压制了莱纳和波尔克的行动,而艾伦突然拼了命往吉克所在的方向奔跑起来。必须要阻止他——波尔克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刚刚冲击带来的眩晕感还没有散去,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随后他看见吉克被皮克和马迦特击落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庆幸,一旁配合的马莱士兵的无线电里就传出马迦特的命令:他们必须阻止艾伦和吉克见面,不然艾伦就会发挥始祖巨人的力量——进巨正在他们前方狂奔,铠巨并没有强大的爆发力,波尔克艰难地凝聚起自己最后的力气,向前猛冲咬住了进巨的小腿——可恶啊眼睛没有办法聚焦——波尔克嗓子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用尽全力咬断了进巨的小腿,但就在这时艾伦重重一拳捶在颚巨门户大开的颈部,波尔克感觉头部一阵剧痛失去了意识。

 

波尔克来到虚空里。

这真是太糟糕了。波尔克心想,这是大脑遭到破坏会产生的幻觉,也就是说他在现实里已经完全无法行动了——但是此刻莱纳正被打得遍体鳞伤,而那个该死的艾伦.耶格尔正在向叛徒狂奔。

现在不是来到这里的时候!波尔克冲着虚空大喊,没有听见一丝回音,他被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像是被困在茧里的飞蛾。

突然他听见海潮声,他低头,带着血色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踝。

“加利亚德!”他隐隐约约听见莱纳的声音,像是从海的另一边传来的——

“——波尔克!快起来!”波尔克突然感觉被雷电击中,他听见莱纳在叫他名字,焦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波尔克!只差一步了!快用上你最后的力气!”

波尔克震了一下,随后向大海深处狂奔起来——莱纳!莱纳!可恶,快动啊!可是海水一遍一遍温柔地将他推回原地,他懊恼地回头,看见在沙滩上围坐的四个少年。

“哥哥?”波尔克的视角倏忽间被拉到了马赛尔身后,年少的贝尔托特、阿尼和莱纳用一种茫然的眼神注视着他——

“对不起,莱纳。”

波尔克听见马赛尔哽咽着说。

“其实,原本你不应该被选作战士。”

“是我,刻意提升军队对你的印象,贬低我弟弟……因为我想保护我弟弟……”

“……什么……?”波尔克由于过于震惊而大脑一片空白——这就是他寻求多年的答案吗?这就是马赛尔为什么豁出性命救下莱纳,而莱纳从始至终缄默不语的原因吗?

波尔克猛地在颚巨的身体里睁开眼,泪水已经涌满了眼眶。

 

原来这就是答案吗?波尔克垂下仅剩的那只眼睛,突然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起来——他曾经有过许多不堪的设想,设想马赛尔究竟为何而死,但此刻他释然了:从始至终他都被自己的兄弟深爱着,就如同他深爱着莱纳一样——莱纳也同样笨拙地爱着他,用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将他包裹起来——什么嘛,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战战兢兢隐瞒这么多年的事吧?因为马赛尔就是那样的家伙啊……波尔克微微笑了一下,你们这群家伙都自诩爱着我,不过就是把我当孩子嘛——波尔克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泪——真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

就在这时柯尔特拉着法尔科来到重伤的吉克身前,波尔克听见他苦苦哀求吉克不要吼叫,哀求吉克不要拉他唯一的弟弟下水,他继承战士也只是为了保护家人而已。

就在这时波尔克想起莱纳曾经说吉克绝不会对他们留情,而他已经可以全然了解柯尔特作为兄长的心境——这就是哥哥啊,为了弟弟可以放弃一切——也许莱纳一生都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吧,因为莱纳总是认为自己不配得到爱,他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波尔克,他把过去那个不应被选中的自己藏起来,并深信不疑自己夺走了波尔克的一切,应该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直到世界终结。

吉克果然还是吼叫了,波尔克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最好的酒友柯尔特怀抱着即将成为巨人的法尔科泪流满面——

做点什么啊,波尔克。

波尔克听见自己的内心发出的声音。可是他无法驱动颚巨了,他被艾伦破坏了脑子,治愈能力跟不上如此大面积的损伤。

莱纳还可以动,他从始至终都护在波尔克前面,用一只手护着颚巨的颈部。

结果从头到尾被保护的都只有我吗?莱纳那家伙一定会觉得我会因为他为我承受了这么多苦难而愧疚不已吧?波尔克努力想挣脱出颚巨的身体,他动了动手指,手指回应了他。原来一直以来,他的爱对莱纳来说都是过去的枷锁,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现在他看清了那条沟壑的全貌——是爱啊,是用过去的鲜血凝结出的,深沉又鲜活的爱意——真是受不了这弯扭的家伙啊,波尔克心想,从颚巨身体里挤出半个身子——

此时法尔科已经变成了巨人,并向莱纳的后颈飞扑而去,莱纳艰难地压制住法尔科,同时死死拖住艾伦。

马迦特为吉克补上了最后一击,而法尔科咬上了莱纳的脖子。

真想知道莱纳那家伙现在是什么表情——肯定满脸平静地求死然后让法尔科吃掉自己吧。波尔克从颚巨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一步一步向莱纳走去——

你为什么要救他呢?他害死了你哥哥还夺走了所有属于你的东西。

波尔克心里有个阴暗的声音缓缓出现。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另一个响亮又愉快地声音响了起来——

因为我爱他啊。

不过莱纳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清楚这种事吧,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吊车尾嘛。

“就连治愈身体的力量都消耗殆尽了。”波尔克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不过……我不会这样倒下。”波尔克眼前血糊糊的,像是被人涂了一层红颜料,让他想起小时候某一次莱纳失手把用来粉刷教室墙面的泥灰倒了他一身——

“波尔克——!!!!”恍惚间波尔克听见莱纳在冲他声嘶力竭地大喊,而法尔科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转过身来。

“我看到了哥哥的记忆。”波尔克抬起眼,注视着不远处藏在巨人身躯里的爱人,“他不惜欺瞒军队都要让垫底的你成为战士……为了保护我。”

“这下一切都很清楚了。”波尔克微笑着说,可是他鼻子好酸,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这场漫长的解谜是他赢了,这段蛮不讲理的感情也是他赢了——

“直到最后,我还是比你强。”

波尔克沉静地面对向他飞扑而来的法尔科,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果然还是,最喜欢听你叫我名字了啊。

 

【尾声】

莱纳的大脑停滞了,眼前的画面宛如一帧帧的静止图像。

法尔科为什么会向波尔克跑去?

波尔克为什么要以人类之躯走出来?

现实和噩梦重合了,莱纳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来不及了,他来不及阻止波尔克,他无望地伸出手去,眼睁睁看见法尔科把波尔克吞了下去——

波尔克最后的瞬间透过铠巨的眼睛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清澈的,湿润的,释然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

波尔克……莱纳的呼唤梗在嗓子里——

“加利亚德……先生……”

莱纳听见贾碧颤抖的呼唤,而艾伦并没有给莱纳喘息的机会,立刻拉住颚巨的手开始硬化——

波尔克,为什么……莱纳感觉窒息感涌了上来,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继续战斗,他必须阻止艾伦,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拥有这个力量的就是他——

之后莱纳的意识都很恍惚,他看见贾碧打飞了艾伦的脑袋,但就在片刻之后巨大的骨骼冲天而起,短暂的幻觉里莱纳看见在黑暗尽头的一棵由星屑组成的树木,而艾伦向艾尔迪亚人宣布他要发动地鸣。

真是疯了。莱纳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贾碧护在身下,他太累了,墙内超大巨人的硬化解除时他身上的硬化也遭到解除,石块砸穿了他的腰,剧痛将他恍惚的神智拉回来了一些——他艰难地从铠巨的身体里爬出来,一身是血地带着贾碧奔逃,可是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地鸣会把帕拉迪岛以外的所有地方踏成平地。

失血和过度使用力量带来的眩晕感使他脚下发软,最后几乎都快演变成贾碧拉着他跑了,贾碧的手很温暖。他们躲避进幸存的建筑,莱纳已经快支撑不住自己的神智了——“我们……只能拼命逃跑……”莱纳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贾碧说——他已经走不动了,至少……至少要让孩子们活下来……

就这么想着,莱纳陷进了无尽的黑暗里。

 

“喂——”

“喂——吊车尾。”莱纳睁开眼,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躺在某种柔软的物体上,身旁有人踢了踢他的腰窝。

“……波尔克……”莱纳眨了眨眼睛,干涸的泪腺逐渐充盈,波尔克坐在他身侧,垂眼看着他。

“我在做梦吗……”莱纳坐起来,身下是柔软的沙子,波尔克转过眼,注视着远处那棵奇异的树木。

“谁知道呢。”波尔克回答,他抱着腿,把头搁在膝盖上,“至少你还活着。”

“……那你呢……”莱纳颤抖着开口,声音很轻,轻到仿佛担心震落冬日树枝上的积雪。

波尔克嗤笑一声,他侧过头注视着莱纳,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坠落的星辰。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救我。”莱纳攥紧了身下的沙子,哽咽着问到。

“为什么呢?”波尔克语气听起来非常轻松愉快,就像是完成了某件未靖的事,也像是刚刚喝到了马迦特珍藏的红酒。

“你明明可以活下来啊……波尔克……”莱纳捂住脸,眼泪从指隙落下来,扑簌着滚进沙子里,“对不起……”

“你这家伙别天天道歉了!真让人不爽。”波尔克气鼓鼓地说,莱纳抹了抹眼睛,他的手变得小小的,软软的,他转过头,年少的波尔克正坐在他边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波尔克看看他,蹙起眉,伸手按在他头发上发泄似的揉着:“别哭了吊车尾!”

莱纳瘪了瘪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波尔克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飞出去滚在地上。

“不是说了不要哭了吗!”波尔克毛毛躁躁地跳起来,有点手足无措地抱住小小的莱纳,莱纳控制不住自己,他感觉自己的心性仿佛也变小了,不必再顾及那些牵绊着他的痛苦,可以放肆地流泪,放肆地把波尔克紧紧抱在怀里。

“波尔克……呜呜……波尔克……”莱纳抽噎着,抓紧了波尔克后背的衣服,“不要走……”

波尔克垂下眼,拍了拍莱纳的背,他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得都不像莱纳认识的那个暴躁青年了:“……我不会走的。”

莱纳把脸埋进波尔克的颈窝,鼻涕眼泪把波尔克漂亮干净的制服都弄脏了。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一会儿,莱纳哭累了,抽噎着放开波尔克,波尔克茶棕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然后吻了吻他的眼睛。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嘛。”波尔克得意地笑着说,莱纳拉着波尔克的衣服,紧紧咬着嘴唇。

“就算我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死,我的选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波尔克抱着手,“不要搞错了,吊车尾。”

莱纳垂着眼,金色的睫毛下扑扑簌簌落着眼泪,他的眼眶和面颊都红红的,像个刚熟的苹果。

“前进吧,莱纳。”波尔克走过去把刚刚被吓飞的苹果捡回来,拍了拍塞在莱纳手里,“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波克……”莱纳吸了吸鼻子,波尔克狠狠敲了敲他的脑壳——

 

“不许这么叫我!”

 

 

 

 

 

“莱纳……”坐在前进的马车上,贾碧担忧地注视着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

“嗯?”莱纳抬起头,多年不见的阿尼正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苹果……不吃吗?”贾碧指了指莱纳手里那个油亮亮的水果,莱纳垂下眼,表情若有所思。

他把那颗红彤彤的果实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个小小的心脏。

 

——

————

——————

扑通、扑通……

前进吧———

我们必然在道路里重逢。

 

 

 

Fin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写完真是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汇为一句,我好痛苦。

我从来没写文写哭过,也有好几年没写过7w左右的长文了。

总之谢谢你看到这里,帮我把棺材板钉死吧。

啊,还有稿子没写。

哭着又坐了起来。

那么,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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